他是一个快乐的哲学家。不,这个称谓是在幻想的意义上被确立的。你尽可以朝着 他发笑的样子去想象。 如领子像剪断了菜芯的叶瓣,领带像拖布的线条(或叫流苏),脖子像白色的萝 块,而脸呢?更是无法形容了,脸在变化,不,简直是在变幻,那笑,非常滑稽, 它抬起沉重的辛酸的皱纹,把这纹路铺进哲学的深渊,那里泪水纵横,清洗着那双 枯黄而又晶蓝的豆子一样细小的眼睛;至于笑,则酷似鸭子过节的喊叫,或者像雨 条项链般的又长又绿的蝮蛇在美丽的森林中交尾时发出的几乎不带震动的嘶―― 嘶――嘶的声音;他不只是笑一笑,偶然的,而是常笑不败,像个笑面人,笑得非 常有质量,有意味,有个性,有气度;他面对一切都要笑的,这一点非常可怕。 那天一大早,他就把画家给他画的《快乐的哲学家》权充作赠送给了我。我向他表 示谢意,然后,他就开始阅读那幅画的英文解释。我听不大懂这英语的发音,他皱 了一眉头(我以为他很遗憾,或者很难过,有了哭的念头),可后来,他挥了挥 手,露出一脸温馨的笑容,对我说,“节奏,节奏,要这样……,那样,先 是……,然后,再……”。我一时被他的指点搞懵了,但我没有分辨。 回家以后,我十分得劲地把钉子钉进了水泥墙(这原本是十分艰巨的事),然而, 培壁一看到他的尊容,出就深身酥软起来,所以,……就进去了。这没什么!我把 他放在一个杂木拼成的“镜框”里。屋里的光线比弱强,比强弱,就像他的嘴角上长 出模糊而又曲折多变的线条,走向十分不清楚,开始和结束也不十分清楚。他“蹲” 在框子里十分得意而又十分得体地微微一笑。嘻!我被他的这种几乎具有穿透力的 微笑搞得浑身自在,万念生辉。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什么的,都忽明忽暗,忽生忽 息。 我甚至尝试了在回忆最为悲哀的事件时,看一看他的那副怪模样。这可算是一种大 不敬的心态,这行为几近于丧心病狂。但是,一切被淡忘的事情总应在淡忘后被加 以嘲弄戏谑的。我不愿意细说这类事情。即便拐弯的城墙在这座老城中向南而北、 向东而西,把我们心中 的秘密围合起来,但是,城里的笑声哭声喊声默默无声的 祈祷都随风飘出来,落在小巷里,落在那些因悲哀而被卷入事件的那些人的身上、 心上。 他们向我诉说关于那次事件的种种细节,也提到那种出现在街上的惨不忍睹的笑。 那是一种充满了泪水和癫狂的笑。笑声中城市似在地震肆虐时一片片地倒塌。站在 全城瓦砾之中的人里,也有些人像鬼魂一样阴惨惨地大笑、微笑、苦笑、抑或呆 笑、傻笑。他们看到断肢残体,被砖石削去的脸,一双腿在烟雾中一跳跳地行走, 乌鸦和燕子快活地看到这人间的狂乱,从这股黑烟中腾起,在那股黑烟中落下。到 处是被洪水洞穿的墙垣,春天的嫩芽或桔或花,在这春寒涕流的日子里薄翼招展, 妩媚地笑看这死亡的画面。 我发现,这种无情的闹剧和我们那位快乐的哲学家饱含哲理蕴藉的悲剧说灵犀点 通,像一个曲式中两个无耻呼应的主题:性和暴力。暴力来自那堂奥深阔的议论。 下午五点多钟,大家都醍醐灌顶,进入一种狂笑不已的境界。那个家里正办丧事的 朋友也跻身在笑的泪水中不能自抑。他的嘴角抽搐着,满脸的酒光肉色把他的眼睛 亲得雪亮发红,他的语言颠三倒四,指着那个快乐的哲学家的画像不知所云。总 之,他不能再保持一本正经的沉默,但是,他的指责和叫骂与事件本身全无关系, 根本就不着边际。他不杯杯地喝着,手舞足蹈,踏响大地的铃鼓。他的卷心菜一样 的衬衫领口沾满了污渍,一条死鱼一样的领带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黑,着一个索 命的绳套,看起来十分可怖。他笑而哭、哭而笑,他说,“就在那条街的街口,就 在那条街……就在……街口……。”他哽咽了,抽泣了,浓痰满喉,泪溢满目,泪 水在酒水中熠熠发光。 我们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快乐的哲学家;一会儿看看屋里杯盘狼籍的晚餐, 一会想起末日之宴;一会想到忠诚,一会想到背叛;一会儿谈金钱,一会儿谈上 帝……。而那个快乐的哲学家呆在墙上,一会走下来加入喝酒的群体,一会大谈海 德格尔。 是的,我们最终的确谈到了哲学。这是十分深奥的领域。但是,事件本身其实没有 那么深奥。哲学家分析说,从远处看事件十分简单,但从近处看,就高大、复杂、 晦暗。我们喝光了酒,大家一言不发。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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