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3日星期六

舞台

  舞台燃烧起来,烧成灰烬。火焰,燃烧成另一方舞台。血,从台上流出来。太阳擎在每个人的手里,怪怪的。舞台离人很近,却很高,晨曦,血色渐淡,马路似练。刚醒的梦,从马路上立起来。留恋夜色的人,看夜晚背叛月亮,滑向黎明。黎明时分,只见白色的裙子一闪,女人?逃亡的影子?马路上,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这声音清脆,无形。老树,一排排排起对。几百年来的老城,树是见证,不在话下。树说着没有语言的语言,在历史中渗透,渗透进每句台词。白天,灯也熄灭。白茫茫的晨雾里,人群涌现,时快,时慢。人们用看见月亮的歇斯底里看太阳。看太阳,已变为一种疯狂。谁和火一样狂热?和光速一样疯跑?是她吗?柔和的影子,柔软的女体,逃得出现实,现在的包围吗?和光速一样飞跑,跑回过去吗?人,回首眷顾快要发生的事,是因为事件像病,总是第二次发生,不段地重复起来。人们在生死之间奔跑,形成一道景观。

  看,现在又出事了。此刻,我为你剪裁这段故事。
  一个背叛星星的黎明。人群从雾气的包裹中慢慢成形,像忽然开放的晨花,他们却因事发而来,但,没有人知道谁在星月中传递了这个消息。车轮滚动的声音。血的气息。大呼小叫的喊声。在人群里拔路而进的人们,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可否确定什么,时间还是空间?在虚幻和实在之间,在晨尘泛起之时,我,抓住人群里一个佝偻的老人,问道。那老人嚅嗫着嘴里,发出咀嚼一簇枯草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暗含着一种隐隐 的悲哀,似乎他,是从一种旧的悲哀,移入另一种新的悲哀。晨雾被冷风撕裂,光天共化日同在。我挤向一个女人问道;再挤向一个男人问道;同时,我也问孩子和猫。在此不分时空的询问中,当然,一切的答复都似是而非,又确凿无疑。声音组合成一条浑吞的泥浆河,在车轮底下打旋,涌动,冒着异样气味的泡沫。突然,我觉得,要想从他们的声音中突围,比从形体中突围更难。
  那是在19××年早上四点多钟发生的事情。事情发生的时候,多 数人还在睡觉,做梦。也许,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梦里。人们梦见自己 被玩具卡车撞得粉身碎骨,而手里还捏着送给情人的一束兰花。花信 满布梦中。而从花茎里游离出来的信息,看似没有重量地任意飞撒。
  没有人知道,是事件吸引了花木,还是花木引发了事件?一个从花丛中出生的女孩,面对眼前发生的事端,挑起一束秀丽的视线,但,转瞬间又消逝得无影无踪。而不多不少的警察,开始从大树后面出现。
  依我看,这些警察是和那些梦中的卡通狗,同构以存。那只狗,脚踏电动滑轮,吱吱呀呀地径自滚动而去。它,向着盛开的榕树与蓉花睁开眼睛,张开嘴巴。狗叫无声吗?不,狗,的确在狂吠。以至人们对之置若罔闻。
  风传狗吠,舞台那边开始热闹起来。除了那条狗,警察和导演们已经忙碌起来。
  他们手里拿着警棍或小红旗,上窜下跳,左右奔跑。面对被车轮碾死的女人,人们的情绪被激发出来了。对于一个真实的世界而言交通事故,的确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可是,人们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交通事故。一如我的梦中,玩具塑料车,压在一个塑料娃娃的肚脐眼上。人们只是猜想这里有没有痛苦。即便有,这种痛苦也是人为制造出来的。然而,为了演戏,人们只能视死如归。
  看啊,导演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小红旗掩面,加上晨曦在照,导演们的脸面上,汗珠被阳光一照,真是红光扑面。每一颗汗珠,犹如裹上了一层蕃茄酱。酱,顺着导演们的脸面淌落下来,吧哒,吧哒地碎落在舞台上。在出事地点,他们把死者掉了一个个儿。
  创伤处,依然流血不止。受害者,那个逃亡的女人,乌黑的头发,和她即将死去的肉体,一具惨白的肉体,形成显赫的反差。
  她的血,流下舞台,一朵,两朵,三朵,血花,溅落在观众席上。人们大呼小叫。由于嘶鸣有甚,这惨兮兮的一幕,刺激得猫狗乱窜,晨风跳舞。人们的衣着,面孔,体态,以至他们的眼睛,都变红,变绿了。红绿相间的舞台大场面,加上事故中有生有死的情节,观众们的情绪,终于亢奋起来。
  一无遮拦,蕃茄酱们,毫无顾忌地流出场地,流向街市。
  导演们的设计按既定方针办。他们把角色安顿在一方巨大的演示屏幕上,偌大的体育场里,聚光灯抬出几百米的光柱,射向死者。灯光血红,明亮,连她的黑头发也被照得红彤彤。人们怀疑,这里的灯光是第二颗太阳;但太阳犹在;太阳一刻也未消失。昼夜颠倒的现在,一个红色的声音从主席台上爆发出来,自然,那个声音也是红色的。他的演说不时被欢呼声所打断。欢呼声里,“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的呐喊震耳欲聋。
  死者,已似乎不存在了;其实,她早已不存在了。
  伤者的痛苦,已向大众转移。在她们狂热而快乐的舞蹈后面,将会产生星月位移,风暴倒旋的场面。一如昨夜,我看见那个奔向死亡的少女,她惊恐万状地扑向我的怀抱。她对我说:“救救我吧。”“万岁。”我狂呼一声。
   ……
  一双红彤彤的手,向她伸过来,伸过来。她的全身开始作痛。疼痛愈发剧烈。终于,巨轮碾过她的全身。对我而言,她临死前的嘶鸣,也转换成一句口号-“万-岁”。
  “不……”现在,大导演拼死冲将过来。他的嘴里独自言语着:“现在不,不要死,现在,不,不,不,不,……”
  他继续说着跑着,跑着说着。现在,他,可以冲进人群,哪怕已
是最后一分钟。他想控制场面。
  人群排成长队。长队跟在一面红旗下。导演的导演,对着人群。他在发表演说。摄影师渺小地围着队列疯跑。然而,一个警察忽然扑向导演,他把他抓到出事地点。警察以军人的口吻命令导演,他说,“继续。”于是,一切重新来。导演咿咿呀呀地向演员们宣讲事件的全过程。他说:“死者,死者,死而不死,不死而死,要死不死,不死要死,这个,这个,就是情节。懂吗?入戏。人,要像死了一样。”
  作为导演,他现在已变成了演员。因为,有一个真正的导演,在有形无形中替带了他。舞台广场上,人们正万众一心地跟在他的身后游行。从清晨到傍晚。游行队伍蝗虫一般蠕动。他们高举红旗。红旗接壤西天的晚霞。千千万万的人,用红色构成一个天大的字,就是“红”。然而,我还是想到那个女人,那个受伤的女人。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出事地点走近出事地点时,一只被人抛弃的汽车轮胎,径直向我滚来,好像有人在操纵他。绕过轮胎,我继续往里走。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体。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我俯下身去,想看清楚她的面孔。这时,远处一阵喧哗。人群转而复回。高举红旗的人们,以及他们的演,一块疯狂地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大声疾呼,而又语焉不详。而我,还是看清了伤者的面容。我们似曾相识。
  虽然,舞台上下的人们,早已不分甚么演员不演员了。他们奴隶一样听从无论那个导演的示意。
  “这是一个很好的道具。非常好。”导演之一喊叫着。
  “还有那个轮胎。”另一个导演说。
  不一会儿,出事地点又聚集了成千上百的人。他们的队伍散而聚,聚而散。死亡,像一束被弃置的花束弃置于地。傍晚的空气清新可人,对新近冒出来的,那个伟大的词汇-“红色”,人们待之如新。即便晚风刮来一阵小雨,也扑不灭这场大火。水火一体,融入人们浑浑噩噩的梦中。似梦非梦,非梦似梦的大疯狂,触之可及。这时,一个高大的女人挤进人群。她垂下她的身子,扶起伤者。
  “好啊。到位。”一个无耻的导演如是说。
  “再来一遍。”摄影师附和道。
  活着的女人,把死去的女人抱在怀里。
  不,依我看,简直是死人在环拢生命。于是,戏在继续。小导演得到一个大导演喘息的空隙,得以假戏真做,抑或真戏假做。总之,都逃不出宿命。
  初秋的夕阳依旧火辣,但此刻下了一阵小雨。雨中活着的她,扶着雨前死去的她,晃晃悠悠站起来。风,掀起了她裙裾的一角。她,坐在轮胎上,嘴里依然念念有词。两个女人看起来都艳丽逼人。她们互相交织在起。面对生死这一组合,一个矮小的警察冲了过来。一如三流的演员,他,叽叽喳喳同样念念有词,并且挥舞警棍。他命令女人交出轮胎。甚至,他要追查肇事者。又要融入这出闹剧。他,猥琐地看了看导演。而小导演正在寻找大导演。
  “放下死者。”导演像警察乱舞手臂。
  “是这样的,要这样放,……”导演示意。
  的确,她的演技尚佳。动作。表情。台词。下意识。性征。还有,她对于事件的态度。对于导演意图的领会。等等。
  她的表演赢得了人群的欢呼。他们如此激奋,一时间失去了控制。“万岁万岁”的吼叫声此起彼伏。由于一个女伶的存在,人们忘记了另一种更加崇高的存在。当“基辅“的大门突然敞开,广场上警号疯鸣,更加庞大的红色对伍,正在包围这“一小撮人”。所有观看死亡游戏的人,都会面对他们自己的死亡。因为,他们忘记了,他们自己也没有活的权力。戏,在继续吗?这是戏中戏吗?戏中戏又如何开场?
谁是最大的导演?罪恶的导演?
  人群愈聚愈多时,我意识到,我自己必须退场。明确地说,我必须逃跑。我逃掉了,这是事实。
  但是,我跑不出普天之下的莫非红土,而且,一如做梦,虽然,我的脚步在拼命地移动,可是,我仍旧留在原地不动。即便是那个出色的女演员,她,也逃不脱流放的命运。于是,演出场地立刻转移至火车站。经过一番大厮杀,的导演们也及时赶到了那里。车站上悲喜交集,有人大哭,也有人大笑。导演追上那个女伶,说:“要像上次那样,控制住你的感情。这一次是真的。”但女演员虽哭笑兼备,却一副尴尬像。导演喊道:“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农村天地广阔,大有作为嘛。”然而女演员根本不可能在事物发生以前,来了解他。
  虽然如此,火车还是红旗飘飘中隆隆开动了。
  “安排两辆车。”导演嚷着:“火车要在欢呼的人群中开过。把小红旗举起来。”
  一如我梦中。玩具火车,这条巨大的铁龙,一声长鸣,竟自行开动起来。一场悲哀的集体大逃亡轰隆轰隆地实现了。这是其一。
  其二是,在这辆火车后面,出于剧情的需要,还要安排第二辆车。那是一辆军车。有隐蔽的军人塞满车箱。他们当然可以用群众演员;在首辆火车开出后,半点钟,军列开出。
  “要让观众看见两辆车首尾相接。”导演又喊话了。
   是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意志,在控制局面,戏中戏,蕴含着好几层动机。
  “一开始,他们是不知道的。所以,不要忙于表现知青的惊愕,要有一个过程。”导演诠释道。于是,舞台上的人们和现实中的人们,此刻被表现为一种天真,无知,与轻信。他们处于对未来完全迷惘的心态。一个男生端出一把吉他。几个苍白的音符响起,(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不,不,不要唱成流行歌曲的风格。你,”他指着一个小男生如是说。
  (我忽然想起列维坦的画。俄罗斯情调。他,似乎属于我们,而不属于她们。)
  表现调性的转换不易。就像车里的人们,发现了押送他们的军车。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时刻。事件,出现了第二个高潮;也是这出戏中戏的第二幕。扮演知青的群众演员,在黑幕中迅速转变成军人。他们从第二辆火车道具中,奔入第一辆火车道具。此一转变在瞬间完成。镇压者转变成被害者。或者向反。这本来无多区别。简而言之,一条狗放出去咬过了人,现在,要被清蒸或红烧了。看吧,几个女生在抽烟。几个男生在吃面包。那时,我们没有喝啤酒的奢侈。
  “表情不要一样,”导演说:“喜怒哀乐都要有。”
  而所有的台词都处于语焉不详的壮态中。有时差。今天,毕竟不同事件发生时。他们还小。小到根本就不懂得“革命”。
 革命这幅画,已经破旧,但我还是把它珍藏在胸。余暇,我时时打量它。画中人红绿相间,明眸皓齿,却灰衣布裤,呆头呆脑。他们的身后,红色大背景犹存,只是丑剧已过去大半。车厢里沉默刚刚完成一半,歌声即之四起。演员们悲歌吟吟。就连那个小导演,也已泪水满面。他遵循比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意图,对他的演员们,说着,比划着:“不能表现得过于绝望。我们是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表演。我们去那遥远的地方。去吧,去吧。我们能够战胜自己。”
   由于他的个子奇矮,我低头问他:“你也去吗!”�
   “是的,是的,我不是也在车上吗?”
   然而,他并未在车上。他不过略施小计,就把那些在原来那个出事点聚集过的人群,哄上了火车。
  ……当我们一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度过了多少与太阳做伴的寒暑,他,对于我们而言并不存在。然而,我们却莫明其状地按照他的思路生活,劳做。他的影子言和指挥的力量。你看,在田头,在树下,他一闪一闪地,跟随着我们。他说,我们要学回等待。
  要学会相信未来。不妙的是,我们中的许多人,在私下,居然也嘟嘟哝哝地念念有词-“相信未来。”
  但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未来。
  戏在继续。
  在一个被任意搭盖起来的茅草大棚里,戏在排演。“不,你们不可以担当此剧的演员。不行,不行。换年轻的。”导演比那时虽然苍老了一些,但仍声如宏钟。
  “换人换人!”他大叫着。
  他一把推开了那个与我已有恋情的女演员,那个女伶。
要年轻的,这道理还不简单吗?是的,对于她,三十年前的恶梦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愈发变得严重了。
  我赶忙扶住她快要跌倒的身体。
  我想起她扶起那个在出事地点出事的女人的一幕。一时间,我感到我们的确被遗弃了。
  被遗弃-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无论在太阳下面,还是在我们的梦中。
  我,拖着异常困倦又异常亢奋的步子,要离开那场梦厣。我走回城市,走回家,家亦如梦。那里,门槛高大庭院深深。梦,分不分新时代与老年月?依我看,一切都在退色。关心过大片晚霞的人群,在我的心中慢慢消殒。那列开不完的火车总是巨轮滚滚。抬头望天,时空间一片灰发。明明白白挂有在天地间的红-红唇,红眸,红发,红裙,红人……渐次蜕变成一点点的粉淡,霉绿,和品蓝。在这个都市的边边角角,墙壁上,还有黑字飘舞。回到我的静地,平坦的田野一望无际;我想起边缘-这个词。我们当然属于边缘人。 是戏子,但,永远不会有观众。因为他们的戏,过于凄苦。
  “做个好梦。”她走过来轻轻地对我说。一切安顿下来。
  躺下,我面对拉开时空的文字,书,放射着一种异样的,超时空的光。那光线像殳,像颈,像皮子,开始变绿。这种绿色似有一种再生的力。我期待这种绿,再生。早上或过去梦中的一幕,合进一本安静的书里。那些事件,角色,伤者,血,旗帜,车轮,歌声和田野,还有那具轮胎,一切一切都消退了。
  苔藓般的绿色泛起,弥布于室内。
  静。
  困意袭来,我合上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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