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1日星期四

思索对于音乐的思索 ——读鲲西『音乐小扎』一书

 思索对于音乐的思索

——读鲲西『音乐小扎』一书






鲲西是海上文坛之闻人。前此我知道唐振常,黄裳等先生名,其中年秩与之相当的当然也有鲲先生了。
后来,又知道鲲先生年途坎坷,逢牢狱之灾而解之,不但文论天下,且悉心听乐,超然俗尘,一介飘然而复来去者也!这样的上海人很厚重,我很敬佩——是相对于所谓海派文化中不伦不类如小资辈无病呻吟,有病不敢呻吟者。肖邦所谓艺术源于痛苦,是一个经验谈;超脱是有起点的,这个起点就是痛楚;你本来就没有超脱点,就没有超脱。
贝多芬是超脱的。因为他懂得起点何在!他的起点是莫扎特?是巴士地狱?到女神?(注意,他的第九不是给耶稣的,也许,是给玛利亚的。)于是,贝多芬是现实与超脱的结合与归并。你分清楚这样的超脱,就不会云山雾罩;因为超脱其实是有迹可寻的,不是一团糟。
鲲西说,要了解贝多芬有点困难。因为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他熟悉英国原文文本,如,他这里引用的就是费托的话:
因为你没有掌握的转而贬损了你已经掌握的。
这个话很重要。读传记有这个问题。一个是,你在读一部分;再是,你是读传记之作者的话,如罗曼。罗兰,如兹维格。又是,你是选择性结合自己,在读自己。所以,启发有限,甚而有误。
鲲西的阅读是读古文和洋文为主,鄙人这样看。于是他的对于音乐的阅读,就有中西两个老文本的依托和借鉴。听贝多芬也是这样。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人听贝多芬,也是和读之其传一样,有限,有误。于是乎,一些弄哲学,嚼嘴皮者跑出来说,啊,一切阅读都是误读,什么富科的烟斗啊,尤里西斯的鼻涕啊,都出来了,好像一下子就后现代了。
我想,他们的说法也对。你中国人如何领悟贝多芬呢?时间空间很大,很远;德奥理性很生疏。
中国发烧友可以聚贝多芬于一百个指挥家之版本,比较之,烂熟于胸。我想,这个是接近鲲先生说的另一个部分的。
一种完备,或者说相对完备的了解,当然要聚集所有这些所谓不可或缺
我们当然首选福特文格勒。而今,又发现瓦尔特的唱和伴奏(他是在指挥的时候喊,"sing",然后 "piano",意思就是,现在是主奏,要像歌唱;现在是伴奏,要像钢琴。他拿着一个硕长无比的权杖,态度和蔼。)今天,我们又不可或缺地看到小克莱伯的贝四和贝七。
比起他指挥的勃拉姆斯第二时期,他的坚实精确多于风流倜傥。白发老人的手势几乎是精密仪器。
这个精密仪器在另一个白头翁斯托克夫斯基手下,在卡拉杨手下,也是展现无余的。
鲲先生提到他聆听此白头翁乐感想。
鲲西说,他听的是托指挥的巴哈的『托卡塔和赋格』。









说起这些指挥,我们和鲲老一样敬重的是今天的阿巴多。
笔者不久前写过一段关于阿巴多的小文——
他走到指挥台上时,很平静,很平常,没有最后时刻的感觉。但是我却深深感到,这个时刻是一个历史时刻——和所有的克伦贝勒们,福特文格勒们一样,他的告别,在不动声色中来临。但是,贝三的第一,二个音符,把我们迅雷不及眼耳地推向一个快节奏的,忧郁全无的贝多芬诠释——这个诠释和以快为第一要求的嘉狄纳的贝多芬,和卡拉杨的祈使句般的雷霆千钧之感,有些相似。但是,阿巴多也许也极为了解那些将乐句和乐段条块分割,留下极为明显的呼吸间隙的指挥大师们——托斯卡尼尼,塞尔,甚至老福。他的在流水中产生雕塑般突起的方法,是对于贝多芬节奏的创造。
在英雄的葬礼进行曲里,这个特征是他超越前任的一个新的处理手法,也是他的成就。他的手势扩展的范围和幅度,已经不像他年轻时候那样指天划地——在他1974年在北京演奏舒伯特的未完成的时候;在他就任柏林爱乐,首演马勒第一的时候??不,他的手势幅度很小,很小,但是刚毅,清晰。那个慢板是令人落泪的,又是人人会为之亢奋的慢版。在调性转变,产生另一个动机的时候,他把头转向小提琴部分。他还是那样亲切,那样随和。这内心极为痛苦的表达——贝多芬之表达加上阿巴多之表达——使我们想起了这样的诉说和哀告:
" The pain was so great that i whish aloud ,but simultaneously felt such infinit sweeness that i wished pain to last eternally. it was the sweetest caressing the soul by God."
如果说我们还是关注音乐家的眼睛的话,像我以前写过的,我们看见阿巴多的眼睛是坚毅而宽容的,宽容到将生死两界一并包容。这就是他的苦痛之甜蜜吗?
在总体的快速运动中,我们看不到其中的停顿,不过这样的浪漫与其说是浪漫,不如说是一个巴罗克的型塑,因为,巴罗克,不就是一种理智和情绪的结合吗?数字般的准确,也许已经不再是小克莱伯的专利了;在这里,阿巴多的晚祷是如此天地分明,又天地划一。慢板在激情中行进,这不是阿巴多的行进,当然是贝多芬的行进。是带有贝多芬急板中常见的那种行进。
这位指挥大师在英雄的第一乐章结束后的一个间隙里,他,笑了。是的,他常常会笑,和小克莱伯一样。
但是,这次,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我们在他颧骨突起,硬骨包围的极为瘦峭的笑容里,看到他的最后的满意,对于音乐和演奏,对于乐团和人,对于男人和女人。
在贝乐的舞蹈节奏中,他还跟着哼唱,巴巴巴的嘴型,使人尤为感动。但是他像所有大师一样,是节制的高手。在贝九的第一乐章里,他的处理极为从容不迫。他的音乐不像贝三那样,有一股激流拍岸的气势,而是大度和开阖有致。各声部的配合,使得和声和配器极为华丽,准确。力度,一向是他的拿手项目,这次,像以前,又不像以前,更加活越,高企,但是,又更加内含,一种看似外向,但是让人心为之动兮之内涵的张力。所有乐手都全身摇动,乐响锤天,鼓,横笛,号,。。。。。。极为投入。整个加起来,是一副伟大的创世纪呢!
人是有罪的;所以,贝多芬才号召团结,宽容。就像有个女皇,把生出罪恶之果的那棵树给藏起来了。但是,耶稣还是被这棵树做成的十字架,钉在人的面前——但是,他复活了,并解救着那棵吃掉树上果子的亚当;他解救其后裔,后裔之后裔乎?
笔者还听过阿巴多六十年代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乐。他的动态起伏之大超越前人;二是他的意大利浪漫,给勃拉姆斯一个有趣的正确的曲解——这是我的说法——而鲲先生说,阿巴多是善于进取和学习的;他发现,总谱上总是又亮点。
鲲先生提到洛桑节日乐队演奏马勒二。演奏大成功。阿巴多感而泪下。
当然,鲲先生也和我们所有乐迷一样为这位大师的身健担忧。
笔者近来买到一些他新制作的贝多芬交响乐全集录像若干。只是发现他活力难支,巨厦将覆,殊堪以悲!
记得他很崇仰福特文革勒。说他是制造紧张和重力的大师。是的,听贝多芬不可以忽视老福。他的贝多芬和阿巴多当然不同。但是,我们可以理解阿巴多的倾向。
笔者同意鲲先生对于阿巴多出现奇迹的说法。
和阿巴多相近的有点滑稽的犹太人指挥伯恩斯坦,更是人所皆知的舞蹈派指挥——虽然指挥只能是分成瓦格纳派和门德尔松派?
鲲先生说,伯恩斯坦指挥的三个乐队各有千秋。是维也纳,阿目斯特丹和纽约爱乐。他,鲲西说,他提倡初听马勒者要听第四交响乐。
除去他肯定的马勒另一个指挥海丁克外,鄙听以为不可以忽视的当然是马勒直传瓦尔特,精细无比之巴比罗里,正统非犹太,而马勒德奥化之克伦贝勒,等等。









至于说道伟大的霍洛维茨,鲲先生很是赞扬备至的。他说道,霍在两个方面是天才,一个是和声,一个是曲构;是神童。
不久前有人贬斥老霍,说是他不喜欢老霍;老霍是迎合美国趣味;不三不四说了一通。笔者位低言轻,还是忍不住出来说话——
近来仔细比较世界大师如季塞金,施纳贝尔,巴克豪斯,阿劳,。。。。。。虽然格有千秋,加上比较年轻的巴伦伯伊姆,普列特涅夫,甚至格伦。古尔德,加上更年轻的季辛,沃洛维茨,。。。。。。还是觉得出神入化者为老霍,非他莫属。
在他受到托斯卡尼尼的直接传授以后,更是在大炫技的基础上填入深刻的内涵和神韵。他结合德奥的准确和古典,意大利的挥洒辉煌和俄罗斯的粗旷,分句与整体同在,气魄与诡谲并存,触键博大令人震动,而又不放过任何细部。在美国,他的音乐和当时的斯特拉文斯基的试验和维特根斯坦的提问一样,给人带来世界主义和本土主义的双重享受,并且完全左右了美国的钢琴艺术,使得那里的音乐产生了世界性的辉煌。
我的基本看法是,霍洛维茨有一种绝无仅有的触键艺术。将之叫做波粒二重性
就是,颗粒感,使得音符饱满,圆润,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线形流畅,一泻千里。二者结合,有了场,有了巨大能量,辐射,质感,力度和数字感。
 
是的,这个波粒效果在上述伟大钢琴家手里也有,如季塞金。他的贝五钢协就是这样。
好的钢琴协奏曲和乐队配和很重要。季塞金们的是天衣无缝了;还有格伦。古尔德的贝五钢协,也是。
他的举重若轻的巨大分量和人格的塑造能力,使得他和莫扎特和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人格重叠而再现,甚至瞬间可以让他们复活和降临。他是拉赫马尼诺夫的直传。虽然他演绎的拉三不同于拉氏,也许惟有他可以这样更动拉赫马尼诺夫。所有伟大的指挥都原意和他合作,从托斯卡尼尼到福特文格勒,从奥曼迪到梅塔。我们看见和听见老霍,就会想起那个不死的世纪,高贵而典雅,真挚而开放。对他的崇敬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人们。
作为和前辈的笔谈,我望鲲老更多地介绍霍洛维茨于读者听众。









鲲老的音乐笔谈是一种通感说。前此诗人们争论诗歌之音乐性问题。后来有诗人制作PTV等电视节目。成败如何,自当另论,试验总是好的。
只是问题是,诗歌音乐来自自身,不是来自外加,不是伴奏,像瓦尔特说的钢琴伴奏式。
在这个课题上,鲲老很欣赏钱钟书文章观点。他说,听声类形心想其形状如此。他(也可以说是钱),用了孔颖达,马融和韩愈的话。
韩愈说,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当然,这个还听于画的说法,鲲西先生并不完全赞同。
他有个人听各乐,经验不全同,一个说法;有时间是一瞬间,瞬间都不同,又一个说法。等等。
用现在的概念来说,词于物是一个误会和对峙(大意)?——蒯因如是说。
词物尚且误会,音乐,音符和物,又是什么关系呢?
记得施本格勒说,音乐是最高级的本质存在,因无他不仰赖于”——这个视觉对象。所以,音乐之所以是田园,是天鹅,又不是,这个就是音乐存在的前提了。
可以说是金木水火土。。。。。。也可以说是金木水火土加上乐,诗书礼乐,就是;也是一种本体论。
其实,听音乐切不可物质化或者心里化,是因为,音乐是一个理性的构成,是后天的制作,是一个人籁。
在这一点上,又不是本体论的。贝多芬有一个本体论倾向,一个哲学化,啥从黑暗到光明,等等。
但是,没有人要从他那里从黑暗到光明。因为,那是一个套子。
现在听贝多芬,除去版本比较,音乐比较,都是客观主义为多,或者说是现象主义的,主客通融的。唯美的标准也很多。如,欣赏这个或者那个指挥的迥异等。
因为,在把莫扎特和贝多芬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以后;在『发条桔子』或者啥其他作品里把犯罪和谋杀——如纳粹听着莫扎特杀人——贝多芬的第九带来了希特勒的狂热。于是,贝多芬的思想被涂炭了。
我想,鲲西先生比我的政治经历要丰富,要长远。但是,老人没有想笔者一样奢谈一顿。他的孤身孑影,弃政治如敝屣也!
所以,在鲲先生那里,贝多芬不是政治,是艺术。
这是一个彻底而宝贵的还原。
虽然,贝多芬的意义,经过历史的演绎和重叠,一如笔者以前说过,他给非中心论者和后现代人们提供了辩护歧异的基础。
在这个角度上,贝多芬就不是贝多芬了;比如说,他是福特文革勒,是老小两个克莱伯,是切里毕达凯,等等。
又是拿破仑,又是俾斯麦,还是希特勒和邱吉尔(BBC二战时候发出的信号是,3331;是贝五命运开头几个音符)。
他的ID是什么?贝多芬还是贝多芬吗?









鲲西先生研究莎士比亚多有成果感言。他在书中也提到托尔斯泰以为贝多芬很伟大,莎士比亚不是伟大,是一道灿烂的霞光
这个类比像笔者这样才疏学浅者不理解。只是关于英雄主义史观,鲲老说,贝多芬最伟大作品恰好是拿破仑政绩战绩卓著之时产生。是一个也许并非巧合之巧合。
莎士比亚是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好像有作者早有定见,他是一个君主主义者,帝制主义者。但是,一个作家如果是伟大作家,他既不会站在君主唯一之立场上,也不会站在民主之唯一立场上。人们把贝多芬最好的曲子叫做皇帝(如贝五钢协),没有叫做民主的。为证。是因为,贝多芬和皇帝,帝国之关系。就像人们讨论布鲁图刺杀恺撒。是恺撒的专制,还是加图,西塞罗和布鲁图的民主更加重要??对于历史乃至现实!
于是,事情也许是这样:
恺撒开先例,要帝国利益。这是令国民拥护的最大借口——根据汉娜。阿伦特,帝国主义有个特点,就是对内民主,对外战争;国内的边缘人派到外面打仗,他们才有民族感,骄傲感——现在还是这样吗?
拿破仑和俾斯麦都是以国家利益,帝国利益换取民主。共和国没有帝国的荣耀来得大。恺撒的做法和以后枪杆子出政权很想。他没有高卢一战就打不开局面。像拿破仑的奥斯特里斯。
所以迦图,西塞罗们才败下阵来。但是,民主自由的传统和恺撒的传统,西人看得很清楚;他们加以历史,政治和戏剧之区分。他们还是以为恺撒是历史,民主是现实,因为毕尽,DICTATORSHIP不是其今天的现实。
所以,老莎关于布鲁图的说法是诚恳的。他平衡了这两个角色。而克里奥配特拉的塑造,又是一个元素;就是女人和历史,和世界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有超越性,所以,就有了戏剧魅力,历史魅力。不光是民主自由在历史上有魅力。女人,帝国,艺术,民主,都有魅力。
还有,他们讨论自由共和很早。我们现在许多问题,老亚里世多德,老西塞罗们早就有了真知卓见。
自由主义也是可以在皇上面前谈的。像伊拉丝谟,让君主听从耶稣。
虽然,尼禄疯疯癫癫,他不会听塞内迦的话;但是那些话,公民社会该如何如何;皇上该如何如何,是早就有的。
所以,莎士比亚是懂那些共和语言的。他怎么会不懂西塞罗呢? 他是懂得塑造人物的复调性质的:对位:民主与恺撒。
而塑造复调的艺术,贝多芬也许不及巴赫,但是他不会忽视之的;于是就有了贝九,有了大弥撒。。。。。。。
而这个复调,就涵及皇帝和民主,也未可知。
这个话题远了一点,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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