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3日星期六

画版匠

  “小妈妈的,这不灵啊!”他骂了一句,就把画在玻璃板上的报纸的版式抹掉了重来。

  这块不大的玻璃拿在他的手上映出报馆排字房的一角,这个角落在他的手上摇摆着有些变形。不时从这个角落里反射的阳光显得不明不暗,而厂房是个黑白的世界。他的手几乎被墨汁染黑了。他每涂抹一道墨印就遮住了一道阳光。玻璃的温度,毛笔,他的手,手上的阳光,厂房的一角,组成了一个排字工特有的财富。他在这块玻璃的右上角画个方块的形状,好填进报社老总写的社评。一个方形的,准确说是长方形的形状。文章是变形虫,拉长了就是一根柱子,压扁了就是一条横梁。可以横在上方,也可以放下面,挑梁,或者托底,就看文章的份量了。其他地方可以随行就“式”,就是说,可以右竖左横,也可以左横右竖。他在这块玻璃上颠来倒去,玩他的平衡术。他面前的一罐子清水已经被搅得浑浊不堪了,黑糊糊辨不出他的影像。准确说,他的一双眼睛刚好被墨汁划出的粗笔道给挡住了,只剩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他是一个“殉报者”(原谅我自造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尊容,因为在后面,我们还要多次使用这个词。)是的,从二十世纪的中期,他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到他的后半生,他六十多岁,他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他站立在排字房四面八方竖立的铅字架的旁边弯腰躬背,双手在铅字库里挑挑拣拣,几乎成了一个活动塑像。铅字天天向他铺天盖地而来,而他,总是从她们中间选取他适意的字和字义。她们的含义是在不断改变的,是所谓的与时俱进吧!一个在时间的考验中赫然站立而不被所有的乌七八糟的伟大意义或者说并不怎么伟大的意义所动而要她们为他所动的人的意志,当然是坚强的,不屈不挠的。他的意志是什么呢?鬼知道!“小妈妈的!……。”他开始重新规划版式了。玻璃浸在水盆里。墨汁在水里化开。他从水里抽出双手,在工装上擦拭一下,再拿起毛笔。在他规划的这块要闻版上,人间的悲喜剧在没完没了地上演。报纸的职责,是报道所有这些人类智慧,人类愚蠢加在一起上演的滑稽戏。他把国内国际的事件依照老总的意图画在版上。说不清楚是他在操纵编辑还是编辑在操纵他。他什么时候当上了编辑和编辑什么时候注意到一个排字工人的心思,好像并不重要。就像上夜班时,有时人们也兴致所至,看看月亮,今天这块玻璃上,也有阴晴圆缺。墨汁是一块块乌云,早上遮住太阳,晚上遮住月亮。月亮出来了,这个歇斯底里的家伙。又很快被乌云遮蔽了。人工的遮掩术和天上的遮掩术交替作用,于是形成了时间,时间对于他来说,就是平衡这种明暗的交替。
  他的老总一张纸一张纸地大写社评。写一张,发一张。每发排一张纸,那边的工头就叫唤一声:“又来了!”那边叫唤一声,他的心就紧缩一下。他想,老总码字真够快的。新闻和日月有什么关系吗?他的脑筋开了小差。也就一个多钟点,老总的文章写完,排好。所谓社评,是在评述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是是非非。是也,事其是也,非也,事其非也,是是非非,非非是是,都在老总的脑袋里。是谁让他代表他来发言呢?天知道。新闻新闻,过三天就是旧闻,报纸,是为了新闻还是为了旧闻而出版?新旧新旧,我看新就是旧,旧就是新嘛!整个一个大循环。就像那块玻璃上的明暗和黑白对比,新闻也是有黑有白的。从黑新闻变化成白新闻,是人的努力还是天地使然,他不想。有时侯,这新闻是彩色的,是所谓花边新闻,说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什么袁世凯的浪漫主义了,什么上海的脱衣舞会了,什么一个地方的小孩子能够用他的肚子听到声音了……
  老板的文章一瞬间排好后,他躲到一个角落里喝茶,劣等的茶叶。他的背,他的常年累月弓腰弯身而形成的并非沉思者的背,靠着一面充斥着铅的味道的墙。“小妈妈的!真累啊!”他的眼睛有点模糊不清看东西生花出彩了。他看见硕大的一排排铅字夹在当空舞蹈。文字的世界既黑白分明又黑白混杂,黑和白模糊不清,已经变形了,而十分重要的事情是,他,不会变形,不!他要像坚硬的铅字一样在金属的质地上刻上他的意义也就是他所谓的字义。他躺在铅字库里的时候,别人也可以拣他,将其作为一号铅字;别人的手拣出来的字和他拣出来的字的意义和人的意义和时间的意义以及他被别人拣出来和别人把他拣出来是一模一样的。他的坚毅的人格是让字和金属和人和他一起永恒地持续下去(是我们后来说的“可持续发展”吗?)字的含义在他的脑袋里舞动,发出眩目的声响,嗡——但是对于他,字字一样,只要字排好了,排对了,就没有什么意义,至少对于他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嗡——他打磕睡了。这个坚毅的和文字做战的人打磕睡了。
  老总的社评写完后,他慢吞吞地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他看看他,就走了过去。这个人五短身材。眼睛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方正的脸阔就像那个“正”字一样周边棱角突出却有摆布得体,很协调。甚至他说话的声音也音同那个“正”字的。从他的身边走过,他拾起了那块玻璃。他端详这块玻璃,这块载天载地的玻璃。他是在考虑,他的文字被安排在什么位置。是的,他的文字安排在右上方显著的位置。他显现出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微笑。他的微笑和“微笑”这个词并联在一起。他微笑地走开了。然后,“微笑”就被一声不响地搬到街头上去叫卖了。他的大作就是他本人。他重视的就是这样的位置,位置!这在行话中叫做占据了头条。一个人的形象被抹在了玻璃上面而且黑糊糊的一片,好像被乌云挡住了下半身,却自我感觉甚好。这是做报人的特殊爱好,啊!文章上了头条!也有他甚不满意的时候,那是将他的文字放在了不很显著的位置。于是他要求他重新考虑版式。于是,他从磕睡中醒来,在他的上司面前站直了身子,说,“您说,还是放在右上角吗?“放在左面嘛!左面!”镜子里反射出他们两人的面孔。这是两个不同的词语。我说不出是哪两个词。至于是同义词还是近义词还是反义词,就难说清楚了。他,一个排字工,和他的老板,他们之间是服从的关系?那么,不服从呢?他有不服从的权利吗?他想到过不服从吗?
  其实,这两个人的色彩在经历了时间的磨砾以后就差不多变成了两块褪色墨汁的残迹。而玻璃呢?玻璃还是存在的。玻璃和塑料和甚至金子一样是不会褪色和蜕变成为残迹的。除非它被摔了,碎了。它在文字的变迁中一直在反射着阳光/月光。他当然知道,袁世凯已经死了近百年了,而脱衣舞又在上海复活了,至于小孩子的肚子是否还是可以听到什么,则还是难以辨认。过了几十年,袁世凯的消息还在做祟,但是它只好作为旧闻,被放在了报屁股上,是放在右下角的右下角。但是右下角这个位置并不是完全的末流位置。你知道,美国佬在七十年代的时候来北京的消息也放在这里。(你知道那个美国佬是谁吗?)“小妈妈的!他来干妈!又要换活儿!(换文章)”这次,他对新闻的安排提出了疑问。他忽然记起玻璃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情景,碎片四溅,光彩不夺目。他有点忧郁地拾起一块碎玻璃,揣在口袋里。玻璃就是玻璃,她还在反射着什么,是什么呢?是文字吗?是文章吗?是观点吗?是被人拥护的观点还是被人反对的观点;是被人拥护的人的观点还是被人打倒的人的观点——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頻頻发生——那时候,他排好了告别美国佬的一篇文章,叫做“别了!……”那情景好像还是昨天。可是今天,那个老板,后来的社长,早就没有涂改玻璃/版样的权利了。是的,“小妈妈的!”他骂了一句。
  “换啥版样纸!烦人呢!”他拿起那张所谓的版样纸颠三倒四地看来看去。他很快知道了一件别人并不知道的事情,文字的反光在玻璃上可以持续而在纸上就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他把纸横在面前,厂房的那个奇异的角落就消失了,视线被纸挡了回来,又落在了纸上。于是他把脑袋伸出版样纸看看纸面以外的世界。他笑了。把纸扔到了一边。纸是有感觉的。对着他的笑蟋蟋唆唆地发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声响。版样纸代替了玻璃当然不知不觉已经十几年了。这张纸上画满了字格,字格累加,一共是近万字吧。每十三个字形成一栏,一般共有八栏。每五行形成一个小的区域上下共容纳六十五字。栏与栏之间有从上到下一通到底的空隙。诸如此类……于是,关于报纸的版面语言据说应运而生了。多少年来,要用版面语言来反映太阳,是一个时期以来最重要的报纸意志。老总去又来,已经当然不是原来那个倚马可待一张纸写毕发排一张纸的老老总了。他老了。他从玻璃的反光里慢慢隐退了。他们喝了一次酒算是告别。以后,他们就渐渐地形同路人,大道通天各走一边了。倚马可待者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报馆前的小广场上扫地,浇花。后来,花,被看成是资产阶级的装饰,他就只有扫地的差事可做了。他一块砖一块砖地打扫广场。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就要钻进砖逢中去了。现在,工头们不再看他写就的文章而是看他扫过的地。最后,他死在了报社的小广场上。他的死让他沉默了三天。以后,他把他和那些该死的同归一类,虽然他尽力保持沉默。之后,他恢复了他的干劲。你看!他现在像最幸福的人一样在工作着。
  他和他的编辑同志们屡屡将红色的东西取带了以往的非黑即白的纸上世界。对待领袖的忠诚是用版样纸的精确语言进行计算的,出不得半点差错。“小妈妈的!一行十三个字?!”他愉快地说着,“头条,通栏,特号字。”在这样的版面语言上,唯一的原则,是要把太阳的位置确定好,不得失误。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也有这蔽了太阳而被太阳蛰咬的时候。那是轮到他的学徒来反对他了。他们说,“小妈妈的,你要反对红太阳……!”他的罪过,是把红太阳的位置无意中搞颠倒了,红太阳跑到右下角去了,跑到报屁股上去了,真是糟糕。他挨了一顿揍。这样的考验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沮丧。他还是天天向上,来码字,排行。他学得更乖巧了一些。他熟悉了编辑心中的太阳“位置学”——一种特殊的版面语言——你看,首先要重视位置,要放在上面,读者像看天安门城楼,其次,是字号,是最大最大的字号,是特号字;字号以后的行距,是字号周围的最最广阔的空间;再有,就是为这样的文字包裹灿烂的花边也就是多少号多少号线,这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无法之法是最大的发;然后是所谓的框,是美丽的框,就像装满鲜花的筐,像——是的,像那块玻璃的碎片一样反射着永远不落的太阳和太阳光——等等。“小妈妈的!这是版面语言,是正式的文字语言的延伸,是延伸,懂吗?谁要是用小号字来对待太阳,小妈妈的,就打倒谁!再踏上一只脚!”取代老老总的新头在人头攒动的舞台上大喊大叫。那人一副油滑的小老苗的形象。于是,台上台下一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回应。对了,只有一个太阳。天无二主。那个破坏版面语言的家伙在俺的报纸上出了两个太阳。打倒!打倒!
  还有其他的原则。比如说,不能在版面上安排一通到底的文章,文章和文章之间要有托线,也就是说,横通不行,竖通也不行,这你就不懂了;还有就是,不能撞板,有了一副图,就不能和其他的图相连,连了就叫撞板,你要是和我们的最高指示撞板,当然就是找死无疑了;还有,不能留白太多,太少了缺少庄重,太多了就是虚无主义,有小资产阶级趣味之嫌;要厚题薄文(就是一个大大的题目,后面是小小的文章);要在革命文章上包裹革命的线啊,花边啊;要短文章,愈短愈好,比如说,简讯,126个字,“小妈妈的,多一个字也不行吗?真咯!真咯!”“小妈妈的!那题呢?”“题,十一个字。多一个也不行。”“真咯!真咯!!!!!!!”还有呢!“还有嬷(么?)!?”“还有就是……就是不能搞竖题!”“竖了还了得!”“妈妈的,你竖了?”“妈妈的,你才竖了!”……“真难伺候了!”时过境迁和时过境不迁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就看你能不能跟上形势。他们几个骂骂咧咧,莫衷一是,只是知道那块玻璃的招术是过时了。过时的事情多得很啊!“你以为电脑就不会过时吗?”他特新鲜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的,他们的报社买进了几百台电脑。电脑要取代的正是庞大的铅字库。这是一个怎样的革命啊!面对铅字库的废弃,一个时代结束了。他参加了排除铅字的艰巨劳动。看着一辆辆的卡车装满做废的铅字隆隆驶去,他产生了异常的感觉。那些铅字就要被销毁了,难道中国字的写法和排法也要随之而去吗?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现在的小青年已经只会在键盘上敲字,敲那些用汉语拼音组成的假中国字。中国字的声音还在,可是她的形象却消失了。水和SHUI,山和 SHAN如何可以相提并论!人们可以在房间里挂一副字画却如何挂一副SHUI!很快,排字房里空空如也。地上偶然留下几个剩下来没有被捡尽的小小铅字。他拾起来放进口袋,像是要珍藏它们,如同珍藏那块玻璃碎片,珍藏一副残疾的山水画。铅字乌黑,凹凸不平,带着中国字特有的棱角。他看看铅字,而铅字也看看他。几个单个的铅字居然可以拼出某种带有伤感的含义,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厂房巨大的玻璃窗上投进缕缕阳光将腾起的灰尘照亮。铅字的一种或者多种字义在阳光里据说是在隐退而不是消失更不是死亡。他在流泪。他,毕竟是铅字的朝夕同好,用他们共同连缀的意义组成报社的也是他的人生的涵意或者说是一种有限度的诗意。这个时代的结束首先意味着他的黑糊糊的手要从铅字库里解放出来。他的同事们那些本来就不应该在黑色世界里干活的白净的姑娘们可以依然白净而不用去接触洗也洗不掉的大铅世界了。版样纸在他的面前消失着,他也许没有看见过也没有追踪过沿着城市的街道和河流漂漂而逝飞过多少个街区的纸片,那是文字消失的前兆吗?漂飘而去的纸和纸上的字和字写成的意义在消失前和他们的城市的报纸一度报道过的实际情景和不那么实际的情景做着历史感的对比和核实,然后在风中隐退了她们的媊影。
  他当然不及那些女孩子们高兴。她们解放了。他记得,他的老伴和所有女工一样,是用抹版式的玻璃照镜子的。她粗大的辫子粘在一道道的墨迹上,只有红色的发结,在文字里楚楚开放。她当然老了。有一回,他想安慰她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小妈妈的,不老还是人吗?”可是他,不老。你看,现在,他摆弄电脑了。所有的画版原则被软件包含,理解,体现在荧光屏上。但是他们的头并不采用那些个自动的程序,据说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素质太低,不能了解字号和版式的政治语言。就像以往对待太阳的版式是不能自动形成的一样。女孩子们的十二月指简直像钢琴师的十指一样在键盘上狂飞,奏出一种版面交响乐,虽然这个交响乐在我看来不过是白开水。有意思的是,电脑上一不小心就可以看到外国报纸。他们的内容当然要不得,但是他们的版式,可以借鉴。头说,“要得是他们的版式,不是他们的内容。”年轻的编辑们开始学习外国报纸的版式。他们在他面前说了许许多多外国的尤其是欧美报纸的版式,当然也包括了港台报纸的版式,那些报纸的版式像香港街头巷尾高耸云霄的高楼大厦一样十分的花梢也十分的立体,那些立体的美女混迹其中加深了那些报纸的魔力。但是,欧洲老报纸的版式几乎是固定不变的。他们叫做柱子的版式直通上下而且常年不变。是的,他们喜欢柱子,在所有的建筑上,只有柱子的力量是几乎永恒的。什么金融时报了,华尔街时报了,纽约时报了,都建筑在他们的柱子(OLUMN)之上连同那些伟大的竖立着圆柱的废墟什么的。新头没有柱子的意识。他们只是懂得腰身:今天是讲究唐朝美讲究文章要肥要胖明天又讲究饿饭美细腰蜂今天讲究大眼浓眉明天又讲究一抹清淡,文章有时讲究长有时讲究短短短长长长长短短,文章间有时讲究加线有时讲究不加线线撤线加线加线撤还要出彩报。他因为胖因为瘦因为大因为小因为黑因为白挨骂受捧受捧挨骂这样而挨骂。但是他,不老,是因为他感觉不到屈辱。到今天还一头黑发的他,像姑娘们一起玩儿电脑。
  “小妈妈的,总是出错!”他说,“死机了!”所有的程序在一成不变地运行着,只有他这个人的程序发生了问题。而姑娘们还是十指如飞,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们的手指也会笑起来而他的手指在暗暗地哭。看来,一切都要进入“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时期了。 报馆外面的四面钟逢时敲响,还是不紧不慢,颇为动听。而今他只听见哒哒,哒哒敲字的声响。多少年来他一直上夜班,不管是在玻璃上做版还用铅字来码字到后来是在电脑上敲来敲去,他的日常生活是一准不太改变的。他没有“那个”当职员的作家的苦恼和“异化”感,(原谅作者又用了一个我们的主人公并不了解的词)。他是我们已经说过的所谓的殉报者。殉报者意味着他的喜怒哀乐是不形于色不形于体的确,像他的一双坚强而壮阔的手,在搬弄风云,其实,那是别人的风云。殉报者在那块玻璃上捕捉不知道是文字带来的光彩还是光彩本身带来的不算太坏的文字和文字反射的世界也不知这个世界是否已经属于了他或者根本离属于他的时候还远得很。荧光屏闪光。荧光屏将他的意图带进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友爱哪里?在又一个玻璃的世界里。都是反射,是他的世界在反射还是世界的世界在反射,是荧的光在反射还是光的光在反射?据说有了这个电脑,人被电脑模拟,就像他被报纸这个上帝所模拟,是人在模拟上帝还是人在模拟报纸还是上帝在模拟人和报人??????是模拟的模拟的模拟……
  他,还是一年到头日日夜夜完成他的遵命版式,他,是他自己和老总的最好的奴隶。从这样的遵命版式延伸出来一种遵命生活,像钟点一样准确单调铅化。他甚至对他的同样是没完没了的夜班也很满意,说,“太太不和我离婚就不错了……”我,做为他的同伴,来此报社。现在,我,可以为他和他的太太(像[变形记]里描述的一样)的爱情,大唱赞歌。可惜,他,并不太了解什么是:“变形记”。在他看来,报纸的“变形记”,就是版式的改来改去。他这个人却是不会改变的。他没有发现他的老老总下台死亡给他带来的任何震撼和心酸。也没有发现革命的太阳改变成了夜总会的月亮。也没有发现他的铅字运和玻璃运的改变所带来的改变,等等。的确,这些个改变和他的生活无大涉。他的日常生活就是他的工作程序,他的工作程序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吃饭,睡觉,做爱,以外,就是排字排字排字。他中午或者下午起床。听听广播看看电视是否播放了他们报纸的文章。傍晚,他出发去报社。走过沿河的街道,钻过解放和并不怎么解放的大桥。身边是那些永恒的路人,永远是年轻的。永远是老迈的。男的,女的。这中间的重点景致,是这个城市像固定的版式一样的街道。虽是一个弯弯曲曲的城市,但是她的广场,她的政府大厦,她的主题建筑正在无形地形成她的笔直又笔直的头条,建筑的式样本身就像巨大的标题而巨大的标题就是这巨大的建筑。这就是人工建造的纪念碑建筑。而他,并不关心所有这些。如果你对他说,城市,街道,建筑,也是一种版式,他会认为你是疯了,“小妈妈的,说些胡话!”。
  他对我说。灰尘和雾气把城市隔离在他那块玻璃碎片的后面。他现在已经走进报社的门。他遵命画完他的版式。然后,他在一个允许抽烟的地方抽烟。但是今天不行,所画的版式要推倒重来。是因为我们的领袖走了。版式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做的。“真咯!”他说。他手忙脚乱。他心烦意乱。他第一次感到疲惫不堪。一个大人物倒下去。一个巨大的头条竖起来。字是坚硬的。比他的铅和玻璃都要坚硬。框和线比他的城市的街道还要粗壮一百倍。整个报纸的大样今天高如山,大如地,深如海。他和我,和所有的人,在这样的版式下面都无比渺小,“小小小。妈妈的……”他此刻居然掉了一滴老泪。我们在班后驱车来到广场。啊!在主要建筑物前面的广场上,外国记者一字排开竖起了十几台摄像机。但是,在电视广播朗诵沉重的讣告的时候,深夜的城市万籁俱寂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情景根本不同于后来的9.11。他的兴奋和上次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呈现的能量是一样的。电视上的画面让我们大为吃惊。一个最伟大的诗意的想象力被用在史无前例的屠杀上。诗歌的意义在奥斯维辛以后发展到极点。这时的他,像上次那样“时刻准备着”。但是一道指示下来,说,只在右下角发五百字——关于9.11的。是的,五百字。他和姑娘们都睁大了眼睛。他和我面面相觑,说,“……”无言!我很高兴。我是为他而高兴的。他第一次有了作为一个报人的起码的感觉,虽然他毫无办法只能遵命,遵命,遵命。他重新在电脑前坐下来开始操做。刚刚看过的大屠杀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是电脑在虚拟历史还是历史在虚拟电脑?他惶惑不清。这时候,新头惶惶然赶到现场。他和他的也是我的部门头头说着什么。是在叮嘱他的版上这条消息不要超过五百字!是的是的,五百字!
  今天,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吃夜宵。他的悲哀是他的电脑无法呈现一块玻璃可以呈现的真实。不,不止是他的电脑,我们大家的电脑都是一个被虚拟虚拟再虚拟的烂货!
  他坐在一张极为破旧的圈椅上形同虚拟的人象。他的香烟在升腾一股据说也是虚拟的烟雾和厌恶。他的铅字般坚硬的体魄在抽畜着,萎缩着,在变形,在我眼中,并不怎么变形的他,现在真的变形了。此刻,他白发丛生,脸上一下子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一双颇为有神的眼睛像他用过的那块镜子被黑色抹掉了光泽,他的手在抽畜,高大的身子弯成了一个弓形。
  我当然会想起什么但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是谁,这,并不重要。就像我作为一个报人,显得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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