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3日星期三

編年史的角落

 


“1968年8月5日 晴 微风 晚上月亮很好 
我继续抄毛选,已进入第四卷……” 
 
在一字一句抄毛选的日子里,他按照准确的作息时间,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竭力
保持一种静如止水的心 。当他抄完第三卷最后一篇文章,祸从天降。但他没有理
会这一切,继续抄他的《毛泽东选集》。那天晚上,这座楼房的邻居 毕汝协带着
他的几个哥们破门而入,寻衅闹事,在他的背部锯了一刀,但刀口较浅,血洇透了
衣衫。他和毕争吵达一个小时,对方提出化干戈为玉帛,想留下一笔钱了结此事。
他没有要钱,放他们去了。(他也听说毕写了一篇《九级浪》。)然后,又坐在桌
前忍痛抄第四卷的第一篇文章。其间,偶妹带着几个朋友进了里屋,他们大约在晚
上十点多钟一起离开。 
哥哥被捕后,他独自坐拥书城,他觉得闭塞、压抑。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月光刺穿
朝鲜白色维尼伦的帷幔挤进房间。窗外的杨树呼啦啦地一声响,起风了。他从凳子
上站起来,欣开窗帘,直视窗外那座轮廓模糊的灰色楼房。那楼房非常高大,从已
调零的花园中拔地而起,很像上演哥特式戏剧阴暗的道具。他在屋里沿着几个书橱
踱步。走过一些老书,如《约翰·克利斯朵夫》、《暴风雨》、《巴黎的陷落》,
和一些新书,如《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厌恶及其他》。他下意识地把索
尔什尼琴抚摸了一下,一种触痛之感蓦然而生,他即刻把书插进了书格。(没想
到,这本书预示着他将重新扮演书中的角色,并向北方的一处 滩交出十个春
秋。) 
屋里的灯光嘶哑,灯罩了已蒙了灰尘。他啪地打开台灯,像在房里投下一湖黄色的
星光。坐进沙发,把全身的骨骼窝成弧形,从这幽暗的洞窟里凝视着一幅画着篝火
的不知名的蘇 
联油画作品。他猛地想起两年前一个早晨,他在学校清晨放火取闹的事。那事情涌
进脑海,错动了夜色的时空。同学们像影子一样围着火焰跳脚。一缕上窜的火苗然
照亮了隔壁宫殿的围墙。一行乌黑的大鸟从故宫的角楼里乱飞出来。这灰色清香的
早晨一直延续到日出,那一刻,一个在河边吹小号,吹海顿作品的年轻人跳河自沉
了,他的尸骨并未编号。乐声悠扬地刮过金色的玻璃瓦,乐声从不着陆,只是像云
一样在天上飘。那时候,他十二岁。那时的他已阅读过一些成年人的书籍,如《列
宁传》等等。正是在这个书房里,那些画着篝火的书正面是一幅棕红色的列宁传
像。他不懂民粹派,却时党把列宁的哥哥刺杀沙皇的事记在心头。在北风瑟瑟的阳
台上,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和衣倒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座书城“拆毁”。没有
征得谁的同意,他就采取了行动。不过,在搬走每一本书时,他都像在消灭一个国
家,进行一次革命。而多次革命、不断革命以后,革命就麻木了,就死了。他把书
搬到另一间没有人住的小一点的房间里,沿墙壁把书摞起来,形成一个书井。这
样,这座城就被轻易地“迁 徙了”。他在搬动家具--沙发、写字台、三角柜、书
橱时遇到了一些麻烦,母亲远在天边的影子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翅翼上都显露出
那种无以名状的目光,向人逼视。他感到一种沉重感,是一种拆除和消解某种事物
产生的沉重感。(也许建筑某种事物是愉快的?!)他大汗淋漓,就像在拉回刚刚
逝去的酷夏。夏天,他并不热衷于读书,更不会想到要抄毛选。他参加了红卫兵。
红卫兵都热衷於争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些问题一会儿把他甩到大街上,一会
儿又把拽回到室内。夏季是轰轰烈烈的,这绝非由於太阳变得慷慨大度。人们头顶
烈日,手举红色的旗帜,迎着沙尘呐喊,在城墙上涂抹字迹,把一些藏在辞典中的
死字复活,其中的倾向性、路线性、斗争性、革命性……,都突然获取了他们封存
之外的涵意。而且,这种思想都落实到了行为上。他和他的小组成员会为救活一所
大学的“学生领袖”而奔波於京成内外。他们踏车去清华园,有要人冒雨为他平反,
宣布其无罪。继而夏天的雷绽裂开来,雨丝如注。许多人都在注视这个已被拯救的
人,从而忽视了是谁拯救了他。他居然马上率众包围这座院子,并把这座静得沉闷
的大院搅得鸡犬不宁。但现在他对此已无兴趣。当人们谈论蒯大富的时候,他沉沉
不语。夏天,蒯大富还坐在这间书房里 谈天下事。他觉得这个“个省”的乡巴佬不
怎么样……。他只对清华大学的另一个学生感兴趣。因为他谈论过索尔什尼琴。不
过,谈论索尔什尼琴是在移动“书城”以后几年的事了。 
搬完书,他再搬动那些沉重的家具,直到这些家具被清除到隔壁的房间里为止。书
城突然空旷起来,布满猩猩红的地板热情锐减,墙上的篝火也熄灭了,列宁还在,
但已鼻眼倒置。这房间的空间使他心悸,却不知是扩张抑或是收缩。他的思索超越
全身,和那些哥特式迷宫里的阴谋遥相呼应,就预感到真的要发生甚么事情。但
是,事情并未按照哥特式的风格发生。至於说是按照哪一种方式发生,他至今也说
不清。只不过他常常想到故宫上空飘荡过的那一缕海顿的小号曲。这曲子和故宫完
全是两个概念。恐怕同构以存的第一百种方式到处发生吧!这期间乌托邦光芒四
射,把北京这座老城搅得红旗似海,红漆如潮。(其实,关于哥特色的建筑和有关
的文学的故事是他事后才暸解和理解的,不过当时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那么一回
事。几天前我阅读他已读完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静安先生把东西方的隔绝锯
破,在中国字里引进洋码。)而书城对於双来说,其色调是蘇联的、俄罗斯的,是
柴可夫斯基式的,是第一钢琴协奏曲那种音色的。双对我说过他首次听第一钢琴协
奏曲的情形。那种微妙的心里波动几几乎无法言传意达。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但
每当这个神圣的国度诞生,周围就有乞丐跳舞,笛声里爬满了沙漠地带的蝮蛇。上
帝被抬至高处。他栽下来,还要看看堕落之路是否长满了毒罌粟。 
他搬书的动机没有改变。不但搬书的动机未变,几天以后,他还借来一辆三轮车,
把父亲的藏书大部分搬到书店卖掉了。他留下一本《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父亲禁止他阅读此书。此外还禁止他阅读《娘子谷及其他》、《当代革命》……。
父亲,这位燕大的才子越来越不看重读书;并说,他的当过海军将领的爷爷一生也
不过是纸上谈兵,从未下海陷阵。此刻,他清除掉所有这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和先人
影子。他坐在一方红木的茶几旁,坐在一张爷爷留下的那张红木靠背椅上。椅子下
面的一条木衬早已失落,发出嘎嘎的败落之声。但他总算做完了一件事。翻开毛选
四卷的第一篇文章,打开抄写本,把那形同豆芽菜的中国字填满这雪白的原野。 
几天下来,他开始不习惯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屋子。他做出了与感觉完全相反
的判断。他觉得这些屋子的壁隔碍事,应当打通,所有套间若能连成一气,他的胸
闷、心悸等毛病方能祛除。於于,他连做梦也变做一个抡斧挥锤的工匠。不只他家
的墙壁被他彻底锄去,且连他“放火烧荒”的校园的围墙、故宫的围墙、护城河上的
女儿墙、镶有橱窗的新华书店的围墙、他父亲供职的《大公报》的围墙,都应一并
锄去。他本来就对望星空兴趣盎然,而他尤感恼怒与烦躁的是,地球是一个障碍。
(以至几天前他还对我大谈谢尔顿《世界末日之战》中的绿色环境主题。他说,他
非常欣赏那外星人突然伸长的长臂和菜叶 般扩展的手掌)。他觉得拆除围墙的事
并不现实。从而记忆中的记忆,梦中的梦,都牵涉到营造和积累某种意象。虽然他
开拓意象的视野尚窄。(尽管他现在科学院频频“接触”到微粒子和测不准定律。)
他坐在椅子上,脸面对阳台,阳台摇摆在一阵杨树发出的喧哗声中,日暮,就像住
在山上,“就像住在山上,像不像?”――父亲常常问双们。他脚下的路盘旋而下,
不知通往何处。这感觉我似曾相识。那是我去百里盐滩把他接回北京的日子。 
我们一起在海滩上跋涉。入夜或黎明,海湾的尾巴呈三角形似刀刃割刮软绵绵沙
滩。正如帕提农神殿正在充实我对於古代王朝的想像。这时,他再一次提到,他在
盐场认识的那位“伊凡·杰尼索维奇”。“伊凡”__________其实是清华大学的归国教
授,是个物理学家。每当星月铺开,大海如酒,一老一少双双躺在泥土上谈论康德
和康德的时空。他还悄悄地给他看一封载满物质+精神=?的英文信件。那是将近
十个春秋他认为最有保存价值的东西。就这样,从美国回来的清华大学的教授在那
封阐述中世纪之真理和科学之火的信件中说道―― 
“人类思维一直忙於解释世界的基本结构,即那些极的瞬间和无可分割的“元素”或
“原子”的意识.(没人知道老先生七十高龄在盐场从事什么劳动,如何在苦役中持续
冶炼这种舍利子。)中国古代哲人一直构想世界的阴阳两极的原初的存在,於是提
出了这个世界和一切动物的形式和起因。(而现在,徐彰本老先生正匍匐於海滩与
鱼头和不如鱼头的“人”为伍……。)那时,古希腊的哲学家亦注意做到为物质载体
的终极形式的原子。但是直到近代,当化学分析和电学测量使人们可能间接观测证
实它们的时候,“原子”才具有现代意议上的定型。”徐老把这个时期叫做critical 
period (from 1900-1928)。 
他说,“科学家或者更为准确地说人类,已实际上瞭解了中子或原子的巨大的分裂与
集聚的能量,可以在一夜之间消减全部人类文明和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 
而双由此想起列宁对伟大马赫们的一次批判。双还发现,面对同一片大海,同一座
囚牢,同一场苦役,同一次苦读,同一次聚饮,他和徐老的观感,直觉,思维,判断,情
绪,感悟,习惯甚而行为与不行为的细支末节都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倒转钟表的指
针,拨开沉甸甸森林般的迷雾,他发现,他心中的毛选里的字词在悄然改变,在升
华,抑或跌落下去。故此,一次对於人类整体命运的自由思索触动了某种自然的要
害。他重新预感到什么,但又无以言表。这不是定律,因为定律像一块海绵,它溶
解於水的面积是十分、十分有限的;一如蝴蝶为这无色的天空带来额外的色彩一
样。后来,教授从地震时掉下来的殒石雨中幸幸逃脱。建构时空的绞手架首先要排
除垃圾,就像双隐隐感触到需要一种空旷、一种空洞和虚无,以便从中渗透和领
悟。可他连自己的窝棚都未保住。地震那夜一道霹雳击来,他像一道蝙蝠之光窜出
室外,扑进大海。他身后的床被劈成碎片。茅棚顿时坍塌.这种从未来走向过去的
逆反过程终于发生了。 
楼房的主人告诉他,他和他的家人应趁早搬出这里。那是末日的晚餐。兄弟姐妹们
围坐在一起,呆呆地盯着那幅被扶正的列宁像。所有的房间都像仁慈的虎口把他们
喷吐出去,牙齿与唇齿之间,书被吞噬的血迹犹存。因为,这些家具是被租用的,
现在都已刮入再行分配的旋涡。这些东西包括沙发、地毯、壁橱、衣架、鞋子、菜
刀……,包括金日城赠送的维尼仑、霍查赠送的餐具、恩克鲁玛赠送的木雕、纳塞
尔赠送的收音机、塞拉西一世赠送的大金盘……。当房间变成荒原以后,双们就睡
在了地板上,而木头也在迅速朽烂。最后一夜,浴盆里盛满了水。夏天,他常常脱
光衣服一声怪叫扎进冷水盆里,因为热水不再供应。等到天一亮,他们被合家骗赶,
出这个院子。这个好大、好安静、充满了东西方合壁情调的院子。 
“1968年8月6日 晴 无风 月亮很好。 
今天是父亲逝去两周年祭日。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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