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3日星期六

赝品

 

写得不错的卡尔维诺引用虚构的勃罗的话说,记忆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下来,就会消失。同一个卡尔维诺还说过,宋王朝故宫的映像,分裂为闪亮的碎片,像漂浮的叶子。
  离这次聚会准确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合上卡尔维诺的书,她,就从书本中的隐形状态里分身出来。她坐在这座宋朝风格的建筑物里。这座建筑其实是一件膺品。外墙新漆染红,但没过多久,已呈剥落状。厅内灯光昏暗。蛋黄色的护墙板和几副不出名的国画,撞进她的视线。她转向她的女友,与她寒喧。话语一出,心迹似被隐去,而记忆,在她们的话语上蹦了几蹦,好像鱼离了水,在痛苦地死去。不必记住什么。人,如果活在纠缠不放的记忆中,那将是极其可怕的折磨。在记忆的影子稍稍退却后,我发现,她确有一种解放的外貌。而她的内心如何,怕没人确知。于是,在记住和忘却之间,我们看到一个女人,是千千万万的女人中的一个。然而,尚未被杀死的记忆,在记忆和忘却之间的飞地上存留。人,尤其是女人,她们注定要遭受许多的苦难。记忆是遥远的,而忘却,有时就在眼前。一种极大的力量,从两个方向在拉着她,而她,不能不对所谓的远方,有所关注。她的眼光,是注定要留在远方的。而远方和未来,分别是对于时空的定位。是的,诗人们喜欢用“未来”这个虚字。现在,她敏感这个词,也许有一种惧怕。当一种惧怕的心情被人保护起来的时候,事情也就变得更加复杂。在她们的小心的对话当中,我看见,她用她细长的手指,在试探地触摸这个词体。而抚摸此物,是要有勇气的。但是女人的勇气和勇气本身,完全是两码事。她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女友。她的女友同样凝视着她的眼睛。女人之间很容易互相穿透对方。问题是,她们常常克制着自己。四目相视,其他的地方就变得混浊而灰暗下来。在女人们的眼睛里,首先带进的,当然是她们的心目中人。也许,是由于她们对视的时间过长,空气,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还是我们的主人公的感觉更加敏锐些。她把视线稍稍退后一些。她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感觉,新近产生了质感,产生了重量。还是她的女友的一句话,把她们从迷雾般的出神状态里挽救了出来。她说,“人愈多愈孤独,是吗!”说完,她们反而坐得更紧。皮肤的感觉,互相接触的感觉,心与心牵扯的感觉,将她们合二为一。她索性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同性间的温存脉脉而生。她说,“你还好吧!”
  隐形的聚会就要开始。建筑物的大门早已打开。各种回忆,在路途上奔波而来。他们当然纷纷变形,从大人物到小人物,从男人到女人,从冷面孔到热情娃,狡猾的,美的,单纯和丑陋的,都依次排列在她的面前。浪迹天涯的好汉和内心流亡者,都已变成文字,变成诗歌里的符号,把人们心里的所谓的诗意,焕发出来。站立在我们的面前人们,被词语取代的人们,现在开始表演了。于是,在人们用所谓的诗歌,来互相交流的时候,事情可以变得既单纯,又复杂。诗歌,直接地进入人们的内心,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但是诗歌的失败,恰恰在于他往往被听众阻隔于人心之外。这也就使那些不愿意被穿透的听众,有所逃避。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被诗歌创伤的,或者说再创伤。女人,她对于诗歌的邪恶,有过多的了解。而诗人还是要照例朗读他们的保留节目,如浪浪[烟][酒]等诗。没人知道聚会是怎样开始的。本来,室内有一些等待的音乐,把枯燥的会堂打扮了一下。而后,人的实体和他们的影子,像一阵阵风,从室外飘进来。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却有着秋天的凄爽。我听见音乐里有一把大号和无数的弦乐,互为交织,盘缠。大号的余音,伴随着一些男人说话的声音。他们是音乐的不协和音的尾巴。这时候,这样的尾巴,却愈甩愈多。整个室内,渐渐被一种污浊之气压迫,冲塞。一个猥琐的男人忽然走到麦克风前,他居然宣布聚会可以开始。其实,我看这次聚会早就开始了。因为这样的开始,根本不必宣布,而我,当然是以她的到来来,算做这次聚会的开始的。麦克风,煞有介事地在建筑物里四处回荡。那声音极为干瘪。我觉得只有她,在关注着麦克风。她在关注着那个站立在麦克风后面的人。不幸的是,我看见那个男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碰撞,再互相离悖。我发现,她,有着一种神态上的隐隐的悲哀。因为她对他,那个侏孺般的男人,产生了一种必定是注视的注视。这是让我十分不解的。我甚至看见她的分身,在我的面前,逐渐成形,成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室外忽然刮来的一阵狂风里,被分解了。我问,“你认识他?”她说,“是。”于是,人们果真开始浪起诗来。本来神秘兮兮的氛围,因为诗的狂躁,完全被瓦解了。
  在我看来,所有的诗,都像一首诗。他们的声音,也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嗓子。像这座建筑物一样,一种膺品,在室内弥漫开来,和那些时空间的苍蝇汇合,发出回声。建筑物的各个角落里,这些非人声的声音,使得我倍觉难堪。我也发现她的身影,在这些浑浊的声音里,越发坐立不安起来。虽然如此,她,还是听见了“未来”“远方”“星空”“大海”……这样的一批词藻。她的面孔暗淡下来,越发暗淡下来了。而坐在她身边的,她的女友的面孔,则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神态。人,在诗歌的大海中,正在无情地沉沦,堕落,变质,就像诗歌本身那样。而此时此刻,我的诗兴大发,我看见现在的她,坐在那里,她的身影,虚虚实实,幻幻真真地把一种切切实实的伤痕,清清楚楚的蚀刻在她的脸夹上。于是,她整个的人,在这个虚枉的朗读会上,完全在渐次转变成为一俱极为悲哀的朔像。而读诗的人嘴里发出的每一个词,都击活了她的脸上的皱纹。那样一种把词的力量凿进女人的面孔的艺术,是十分可怕的。而她现在,完全没有了防御的能力,听任诗人们对她的无端的进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诗歌,居然会产生如此可怕的穿透力。而这样的一种穿透力,完全是非诗歌的,完全是经验性的,几乎可以说是人生之悲哀的一种奇特的写照。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是一首似乎在写什么“船”的诗歌。船的存在和它的沉没,它的遇险,它的洋洋自得的漂流状态,似乎是连在一起的。更加重要的是,船的状态,往往朝向未来,朝向远方,在没有时间的大海里,她的时间和我的时间在接近,在疏远,在发生和覆没。而只有在这样的一个心灵大流放的心灵之大海里,我们对于诗歌的了解才慢慢疏通,慢慢契合。我甚至觉得,她的身体在诗意的诱惑下,正在把大海,从现实中转变为诗歌。这是一种近乎自杀的行为。你看!她的身体在诗歌的黑色海水里下沉,下沉。时间,在海水中化解,消失。她的心灵早于她的身体,接近了大海。或者说,是触动了珊瑚。现在,诗歌的语言化成大海里的碎片,被大海吸纳,而后又喷吐出来。她,作为大海的爱好者,不得不汲取所有这些元素。而所谓自由的元素,现在,早已演化成为不那末自由的元素。是的,她的沉没,是对于诗歌的衷情之哀的沉没。而她的被挽救,则必须是对于诗歌的一种反叛。这样的一个幻景,连带到我们的现在时,连带到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所谓的宋朝的建筑,这个建筑中的膺品,当然,也已沉没在海水当中了。我看到,有一艘船,我看到,有两艘船,我看到,这是互相根本不能靠近,一分钟,一小时,一年,十年,甚至百年都不能靠近的船。
  然而,我们不可能永远沉沦海底。我们要在适当的时候浮出海面。而所有那些浮出海面的日子,所有那些没有诗歌的大侵害的日子,反倒是比较安逸的,比较平静的。我还记得,那些日子,我们看到他,那个在宋朝的假宫殿里浪诗的人,数年前在异国他乡,在海岸上。他的身后是大海,是云天。他的存在,就像一个反对大海的符号。他意味着诗歌的沉没。在一段短时间里,是可以摆脱沉沦的。现在,他的口形微微抽畜,向着冲满水气的空气,吐出几个汉字。我们做了相应的回复。然后,三人离开这片大海。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看大海。白色的海水,正在变成灰色,变成黑色。我看见一艘真正的海船,跨过了海平线。我还知道,对岸,是另一个国度。那里的诗歌,也在蠢蠢欲动。现在,我们可以在离大海不远的一家咖啡座上,品名诗歌的酸甜苦辣。我们的周遭,虽然没有那末多的观众,但是诗人的表现欲,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的话语,当然离不开诗歌。他的话语,有时从诗歌的话语中游离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他做成了诗歌,还是诗歌做成了他。他举起了一杯酒,向她凑过来。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明显类同于她的皱纹。他的嘴巴里,吐出了一句他自己的诗歌中的字句。现在,她的脸上的那道皱纹,在微微的跳跃。这是两条一样的皱纹。两条一样的皱纹,从他们的身上游离开来,形成了组合,形成他们带皱纹的周边环境。在他们和我们的周边环境里,皱纹像毒蛇一样隐隐而舞。这是一种十分可怖的形迹。桌边,有一棵生长在市内的树。这棵树长得根深叶茂。一个黑人服务员趋前问候我们和他们。我并未做答。黑人很聪明,他看看我们,又看看他们。我们和他们,在这一异乡的环境里,正在严酷地分裂着。而他念的那首诗,却极为顽固地,在三个人中间活跃着。诗歌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从影子走向实体的一个巨大的存在。这时的她,需要面对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两个基本点。她的惶惑比起他和我的惶惑来,更加严重。而我也不知道,我对于他和她的惶惑,以及三人之间的,更为严重的惶惑,是微波还是巨浪。那是人们要辨别实体与影子的惶惑。是的,她与他并未展开真正的对话。因为我吗!因为要面对不是现实的影子吗!也许。在她的心里,她会像我一样,把莫名其妙的注意力,转移到对于卡尔维诺的阅读之上吗!分成两半的子爵!分成了两半。他知道,在卡氏的读本中,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影子的和实体的城市。它们是古老的,新奇的,是东方的,也是西方的。在一个互相作用的心灵深处,城市,真实地存在着。她说出那些城市的名字:菲利斯,爱丝美,拉尔达,美兰尼亚,莉安德拉,奥克塔薇亚……于是,谈话慢慢展开。谁愿意扮做忽必烈,谁原意扮做勃罗。是的,他们现在都在心里阅读一个古老的故事。阅读不只是一种翻印和模仿,有些别致的角度和视点,被这两位男女诗人所用,比如关于琵尔希巴城的描述。“琵尔希巴有一个代代相传的信念:城的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都维系在半空中的另一个琵尔希巴里……这些居民还相信,地底另外有一个琵尔希巴包藏了所有卑贱和丑恶的事物……”
  她问,“你在天上的城现在如何?”
  “天上的城从来不变。”
  “地下的呢?”
  “震动下陷。”
  “你自己呢?”
  “在上升的时候下陷在下陷的时候上升。哈哈!”
  “是你还是你的诗?”
  “悬空!”
  “你有你的空间,在大地上!”
  “另一个城的空间。”
  “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谁?”
  “卡尔维诺!”
  我目送他们走出那座宋朝的建筑,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毕竟曾经这样,把他们两人痛苦地,从我的那一双唯一的眼睛里,送出去。她们消失了。在我的眼前。在我的唯一的记忆中。他们走远了,在慢慢向着不分国际的月亮走去。我不知道是月亮吞噬了他们,还是他们吞噬了月亮。
  月亮是一面明镜。在这面镜子里,这三个亚洲人面对几根欧洲的蜡烛围桌而坐。在时间一方,他们,我们,她们,正在循序而进。我们,今天坐在阴暗典雅的咖啡座里。也可以说,是一系列事件完成或未完成的结果。我们,不能不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三个人,坐在那个伟大城市的大广场上。我们,被突如其来的奇特的时间所包围。我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了那场革命而炮制的革命膺品。而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今天,还残留着一种不好抹去的,直到今天也说不清楚的理想。而这样的一种理想,居然遭遇了一位毫不相干的卡尔维诺的嘲弄。于是,谈话的时空,被一双无形的手慢慢撕扯,直到撕成了碎片。我本人的感觉是,一个巨大的反差,一个极度的喧哗,和一个极度的寂静的对比,正在生成。现在我们只能用曾经注视过成千上万人的聚会的眼睛,来注视这根近在咫尺欧洲的蜡烛。是的,她显然喜欢这样的环境。这样一个平静得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城市的夜晚。而他,则把自己注入到他们的习惯动做中,用他的较长的手指,摆弄刀叉,切下粉红色半生不熟的小马蛤鱼,再撒上撒拉,菜蔬和酒。他无神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过去和现在,尤其是她的现在。现在的头发,发结和极其隐蔽的几丝白发。他当然记得,她的明亮阔大的前额。她的眼睛也睁得很大。她看见的这个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的一切,是和北京的市井风习并在一起的。欧洲也好,美国也好,都无以对他加以瓦解。他的一口京腔,为这里极为布尔侨亚的情调,带来一点点的滑稽。现在,这里的早晨转眼降临。室外的建筑,那些真正的古典建筑,教堂,宫殿,宫殿的尖顶和穹顶,傲然屹立在英雄大广场。广场集纳万道霞光,照耀着这里造型各异的雕塑和喷泉,行人和大树。这时候,他的倦怠好像退除,显得很现在。我想起来,他在我们的那个大广场上,一夜之间变成红卫兵名人的古怪行径。我看了他一眼。可是,她却对准餐厅里的一副“魔笛”的油画。她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叫泰米诺!在晨曦的微照里,那根欧洲的蜡烛,快要燃烧干净了。火焰,绝望地抖动着,接下来,是她,在吟咏魔笛里的序曲。是的,我们看到了那座伟大的歌剧院。我们希望真的可以坐在那里聆听一曲莫扎特。在我们的记忆里,所有的革命歌剧和革命广场上的大游行,几乎是不分里外的。我们的革命干劲冲破天。从歌剧院的附近继续直行,我们来到了英雄广场。广场和广场,是那样的雷同,又完全两样!在行走的时候,她的对于他的和对于我的关注,是极为雷同又截然相反的。她矜持地维护着我们的和他们的共同的存在。而这时候,我明明听到,有一个欧洲人,在朗读卡尔维诺。这是确实的情形——
  “到处都有令人诧异的景色:伸出堡垒墙头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三个皇后的雕像,洋葱形圆顶屋上串着三个小洋葱的尖顶。”
  是的,她站在留下马粪的帝国大道上。锚街的大锚钟,把奥勒留皇帝的尊容龙体,转移到时间之前。而我眯起眼睛,透过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注视斯帝芬大教堂破天的身姿。教堂黑色的墙壁上,布满了雕塑和经文。她的黑色的裙衫,飘过莫扎特圣洗的大铜盆。高高在上的主龛位前,百管竖琴万籁俱寂。她,下意识地挽住我的臂膀,我们,迈着东方人的步伐,尽量容入这里的宗教气氛。这样的宗教气氛,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古老,又非常新奇的。
  “你们真的是兄弟吗?”她问。
  回忆从一场歌剧的旋律漩涌而来。剧情是这样的。她听着他含混的英语,陷入一种淡淡的好奇——
  “我是你的情人,但我偶然杀死了你的父亲。你的弟弟追杀我,而你,因受到你垂死的父亲的诅咒,而逃离了家园。你女扮男装,逃身于一座荒宇。结局是,姊弟两人,都未逃出死神的手,而我却活了下来。这是命运!”
  可笑的是,我们所看的演出实际上是一场排演。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做弄我们。所有出现在舞台上的人物都着便装。而乐器的演奏,也是时断时续。断断续续的演奏和真真假假的人物,把我们带进到一个虚实不分的景像当中。按照一般的习惯,人们期待着听到一个完整的旋律,但是指挥中断了它。他要演员们重新开始,然后再行中断,一段相对完整的演奏实属不易。我们被迫习惯于这样的结束和开始,开始和结束。我现在想到的,是我们之间是否有真正的开始和真正的结束呢!我们是应该深入剧情,把刚才略知一二的剧情移入心中呢?还是和他们一直保持距离。在几个小时的排演中,不断出现的,对于轻重缓急的处理层出不穷。所有的人声和器乐,都是极度不和谐的。那些不穿戏装的演员们,有时在我们的今天,有时又在我们的昨天。他们对于人生就是舞台的现身说法,让人将信将疑。我们在旋律的美景中刚刚产生了一种幻觉,但是指挥的一个手势,就把这一切挥舞殆尽。慢慢的,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分裂,这样的真实和虚假,虚假和真实。我看到,我身边的他和她,被这样的分裂所迫,简直就和这出排演一样,陷入幻景。我的对于他的,和对于她的感觉,也被弃为碎片。弦乐,倍斯,号和鼓,它们跳出总谱,在指挥的安排下,被建造,被瓦解,被欲望,又被失望。最突出的幻觉是,我们和他们,和舞台上的人,都被切碎的音乐所切碎,所毁灭。那末,我们看戏和演戏的初衷何在呢!她是一屡飘飘在舞的小提琴吗!而他,是一件沉沉低吟的铜管乐吗!而我呢?我是一本既完整又破碎的,早被忘记的总谱吗!是的,所有的故事早已讲完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又有什么新奇之处呢!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影,都已在破碎的排演中被分解,被吞噬了。这样的情景,刚好契和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在现在,而不在过去;在过去,而不在现在。因为,音乐不是语言,而语言也不是音乐。他或者她,是否在总谱中已经占据了一个位置?一个即确定又不确定的位置?这个位置是活在今天,还是活在过去;而活在所有时代的人们,他们,是否在永无止境地分裂,分裂,再分裂!我的面前,舞台上暗淡的灯光,勾连着这个同样的分分合合的世界。在意识清醒时,我们知道这是在西方;在意识并不那末清醒的时候,我们自称为世界的观众。这样的感觉非常短暂。我们宋朝的建筑是木制的,而在这所歌剧院里,一切都是石头,是石头的永衡!在石头的面前,人是渺小的,是短暂的,这样一来,无论是谁,也就变得一如云烟咋过,有期无时。每一个人的心与灵,就像排演中的不断被中止的旋律和节奏,被拖进角色,又将你活生生拉出来。可悲的演员,可悲的角色,无论男女,是要去见上帝!还是要去见魔鬼!我们三人当中,谁是上帝的宠儿!谁又是弃儿呢!
  “我们之间真的曾经是兄弟吗!”我想。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着我极度不安的神情。她让我重复吟唱leonora的旋律。回到了过去时。她没有发现,她和她的兄弟的离别,已经触动命运。我们是否要摆脱命运,返回故里呢?我们分明是坐在异国之都的一座老屋里,叙谈我们的前景。在舞步踏起的烟尘中,我们进入颓园。而后,我们和他们,最后一次,彼此接近。而那条命运线,被划得越来越粗大了。月光再次撬开幕布,蓝豹扑到我的面前。男高音Don Alvaro,仙乐飘浮,无着无落。严重的时刻悄然而来。他的身体,他的影子,正在互相转变,互为消失,消殒,死亡。她,在歌声中感觉到这样的一个时刻。一个在音乐的掩护下到来的时刻。是夹在巨大宝石中的一股乐泉,将他席卷而去。“魔笛”唤起她和捕鸟人帕帕基诺,一起单腿下跪。精灵的肉欲,游弋在肉欲的精灵当中。最后归于消逝。她的最后的选择,既不是东方的太阳,也不是西方太阳。为了那个独特的夜晚,她所能做的,就是把她内心世界里的,所有的男人,把他们的面孔和心灵,叠垒在她特有的一堵墙壁上。是的,她的动做极其轻柔,熟练。她的工具,是一副从远方带来的模具。她开始选择她的对象。在选择后,把她相中的男人的面孔镶进模具。再按照她的好恶,把这些人的五官重新朔造。她的身体,因用力过猛略微有些抖动。这样的游戏做的多了,她的心迹慢慢老化。脸上的皱纹暴跳而出。但是她并未就此放弃这个游戏。我发现,她有一次不慎失手,桌上的纸章燃烧起来。我一经发现,马上赶去救火。然而,我看见她的整件连衣裙和这些诗稿合二为一。火焰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诗稿上燃烧。燃烧。我把近在咫尺的诗稿上的火焰扑灭后,她身上的绵绵无尽的裙衫,复又燃烧起来。于是,在她的玲珑的腰枝上面,一朵朵美艳的大火,在吡吡啪啪的炸裂开来。
  这是一幕荒诞剧。这是我感受诗歌的极致。这也是我的带有可悲的诗意的——以后她告诉我——我们所做的一个共同的梦。了解我们的故事的局外人,当然还是卡尔维诺……
  离聚会结束的时间还差半点钟。我在座位上重新翻开了卡式的书。我极为惊讶的是,卡尔维诺说,他看见了他自己在书中营造的场面。一个男人,正在(或分开时间)和母女两人做爱。事情发生在日本国。法国人纪德把这一切叫做:“可能性。”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