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3日星期三

忍对黄河哭禹功

忍对黄河哭禹功
——读诗黄万里



作者 : 刘自立,

發表時間:8/29/2007

一,中国的伽利略黄万里

黄肖路先生(黄万里女公子)送给我她签名的关于其令尊的两本书,《追寻黄万里》和《长河孤旅》。拜读之余,感触良多,一时无语。近,听到肖陆讲黄万里确为真正之右派;我尊重肖陆的看法。但是,却又觉得先生戴上这个荣冠并不合适,它早就被毛给玷污掉了。为什么呢?因为,右派无论现在如何光荣,却是和毛氏的思维和语言定势联系在一起的;而黄万里先生并不是其中党文化的代言者和拥戴者,他完全处于另外一个思想系统之中。这个思想系统,第一是科学;第二是传统文化——毛说,"他的诗,我总还是想看的……",说明了黄先生之传统文化传统和毛解读之文化传统,微妙地共处一身——这个事情,我们后面说到——但是,先生是大儒;大儒不阿,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里,先生一生,就是凭借这两大文化依靠,就是科学和文化。毛,却是这两个系统具体而恶毒的戕害者、甚至是毁灭者。于是,在先生和毛之间,产生了中国当代文化的绝对冲突。这个冲突的胜利者,当然是先生。但是,先生却是一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胜利者,一个失败的胜利者和一个不知道比毛要高大多少倍、高出多少个数量级的胜利者,或者说,既是胜利者,也是失败者。这个悖论,又该如何解读呢?我们说,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毛,是政治统治上的、甚至思想上的胜利者;黄万里,是失败者——他的、对于反对建设三门峡和三峡水库之主张,失败了;他的大儒之作、之文、之诗,没有为国人了解和供奉,不像毛氏之败笔,也许印刷了千万册子;他的人生,很像一个在悲剧背景下,展开真理斗争的、那个世界和人类精神的支柱之一
——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伽利略。于是,我们贸然摘掉毛给黄先生辱戴之右冠,把中国之伽利略——这顶正冠,戴在黄先生高贵不阿之头颅上。(这里再问及肖陆,是否认可。起码,我个人坚持此见。)
伽利略的地动学说,是整个中世纪光荣和黑暗并肩的一次科学发现。但是,迫于宗教狭见,教廷直到18世纪即1799年,才给他作出"平反"。这里,有两个课题需要澄清。伽利略所处之欧洲中世纪时代,并不是一个完全文化凋敝,科学涂炭,没有大师之时代——同时,她也是一个迫害、压制和窒息的时代,宗教杀戮的时代。中国人常说后者,不说前者。
很多西方学者并不认同中世纪完全黑暗说——一部叙述中国著名知识分子信仰基督的著作指出,"他(指冯友兰——笔注)还认为,西欧中世纪的人只向天堂看,却不说中世纪'入世'的一面。他不提西欧十二三世纪早已建立的隐修院图书馆,大学,大教堂,美术馆等:十二世纪的西欧已经进行了一种教育革命,法律文化的建立,政教分开及多元化社会的形成,信仰的个体化,哲学与科学技术一步一步的革新。"(《论基督的大与小》雷立柏著)有学者如朱维之就说,是中世纪的隐修院,保存了古希腊罗马的文学作品,最终使得文艺复兴运动可以以此文化为基础,以人(个人)的精神,来抗衡基督精神。
与此璀璨和无光并存的西方中世纪比较,文革前后和反右前后的中国政治文化生态,是不是也很黑暗,同时又很璀璨呢?完全不是。如果说,伽利略面对的是一个文化邪恶、却又可以在纠正邪恶中矛盾互生的文化、尤其是其宗教,那么,先生面对的,就完全是一种彻头彻尾、毫无意义的毛氏文化及其统治。这个不同,也造成了黄先生的遭遇和伽利略之遭遇的不完全雷同。但是,他们那种处于悲情和无奈中说出的,"地球还是在转动啊!"——这样的真理指涉,将是千万年不变的科学判断。伽利略说,"地球还是在转动!"先生说,三峡和三门峡万万"不可以修建!"他们的思维之主导动机,如果可以拟作伟大的交响乐动机,那么 ,他们的这类动机是一种悲情之力、之力量、之意志,当然也包含悲叹、绝望和坚毅之节奏及主题和主题再现,他们虽然无贝多芬之酣畅淋漓,风强雨暴,却有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悲天悯人,坚忍不拔的精神。如果说,伽利略是面对多少还知道以地球为中心之教廷中人,则先生,只好面对一些无神论者,无法无天者——这难道不是很大的区别吗?
57年造坝以后,祸害立显。关于三门峡水库修建后的补救方法,十多年来,黄先生坚持己见,先后对周恩来"面折"(五十年代),给以后的陈云和邓写信(八十年代),还给董必武写信。他的信,在第一段的"忏悔之词"过后,即对于自己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之罪"认定以后,马上词锋一转,就转到"地球还是在动啊"——这类科学异见上去——不能不使人想起伟大伽利略的同样的说辞。黄先生说,他,虽然不能参与和规划黄河治理;虽然三门峡已经修造,而且危害日显,他却还是要说,要及时加以改造——"分流"(以改变"清水出库,滩地崩塌;移民困难,有增无已"的灾情——黄万里语)——这就是他的"地球转动说"黄万里的、20世纪中国伽利略的"转动说"
黄万里先生本人在被戴上右冠后,就在当时直言说,打我右派,可是,地球还是转动啊!
可悲的是,伽利略不管如何考量地球问题,地球是不会停止转动的——先生一万次言及不可以修造和按照错误方式改造三峡——却被人置若罔闻,以至于库区几百万人流离失所,黄河罹疾,日益严重,危害一方。
而关于三峡大坝绝对不可以造之主张,也被付之东流;其罹疾之日或许已经显现,到来;也会危害无穷。
于是,失败者黄万里,成为伽利略以后又一个胜利者——何以如此说法,难道他不是无法阻止上述水坝之修建吗?是的,在实际抗争上,他失败了,中国人失败了,但是,先生说出了真理,在万般无奈的背景下,仰天长叹,"一死明知素志空,九州行水失斯翁"!但是,这个胜利者,却在精神上产生了一种力量——一种对于极权专制制度中人说""的力量。这个力量正在启迪后人,哪怕三峡的洪水滔天,开始说:""——开始就可以改变事务,救国人类于大患。
为什么黄万里成为当时无人理会的、正确的中国之伽利略呢?答案十分简单。陈、邓等人对于伽利略的建议,不做出任何回答("他们'王顾左右而言他'——先生说);三峡的修建者,更是对"伽利略"的反对,不加理睬。只是在周恩来,甚至在毛那里,他们思前想后,对于当时出现的三门峡水库危害日重的情形,做出了某种几乎毫无实质作用的反应。在赵诚先生的有关著作中,写到了这些历史细节。在得知了三门峡的系列问题以后,毛发了脾气;说,不行,就炸掉大坝!周恩来在召开有关会议的时候,也传达了毛之预炸其坝的说法——却又把话圆了回去,说,当然,不可以把辛辛苦苦修建之坝炸掉。以后,周恩来确实参考了先生之异见,却并无作出任何具体举措,以实现让先生治河、改坝的任何可能。周恩来逝世以后,黄若有所失,更加不能迎来邓、陈的回答。一切被搁置起来。虽然,所谓的右派改正,当时,已经落实到先生头上。先生说,是他们应该"改正",不是我要改正什么。究竟改正了什么呢?教会势力改正了地心学说乎?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改正。不单三门峡成为一个死坝,他们疯狂地启动了三峡建设……

二,大儒不阿

大儒,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些真正学到了儒家风骨和人格品德之辈。他们虽然也许不是胡适之四十年代强调过的、中国自由主义者,但是,他们宏大的正统儒学传承,依旧是抗拒毛氏屈儒、亵儒的重要资源。这些人物,当然是以陈寅恪和吴宓为代表;但是,有人说黄万里先生也是陈寅恪式的人物——笔者坚决支持此言。
儒学课题,坊间议论纷纷。简单而言,儒学,成为中国文化之细胞和文化之精髓,当不可以轻易否定之。否定的,应该是毛氏儒学和党化儒学——我们称之为"新新儒学"——以区别大儒、孔孟和三、四十年代之君劢,贺麟等人主张之"新儒学"(含台湾学者50年代主张之儒学;他们发表了此学宣言……——也就是说,儒学之道,也面临一个南桔北栀之效用问题。如果民主政体延伸出文化本位和准宗教道统,儒学就被救,中国文化就被救——反之,毛-党-儒,只能结出干涩之果,甚至有毒,毁灭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就是钱穆先生言,我们当代人的罪行,不要推诿给千年之前之古人!
否定儒家学统的正面因素,也许对于国人并不合适。雅斯贝斯说过这样的话,意在说明全球化在文明易动中结合、互补之课题。他的话,就是针对中国文化;而中国文化没有儒学,还剩什么?问题是,如何适应儒学和儒学如何适应于当代中国之现代化,民主化议题。舍此,难道中国人真的还要"批林批孔"吗?
雅斯贝斯说,"《圣经》中关于'所有人都是亚当后裔,都具有同样的起源'的观念,乃是无法被认知和证明的。基督教的历史哲学,从奥古斯丁到黑格尔,都把基督教的现身视为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和中心。这样一种观念只对基督徒有效,而如果他宣称自己具有一种更普遍的有效性的话,那么它和其他认为'历史具有多样的转折和终结'的神话一样,都只是人类通向同一性的一种方式而已。
基督教历史哲学持有的世界历史概念,建立在某一民族或世界的某一特殊地域的历史经验之上。......"他就此观点提出了世界文化轴心说。这个轴心说,就是"穿越5世纪,处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200年中发生的精神进程的中央。"他说,这时候,"中国出现了孔子和老子,印度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波斯出现了查拉图斯特拉,巴勒斯坦出现了先知,希腊出现了荷马。哲学家和悲剧作家。"他说,"人类的新的统一体或许能通过一个沟通系统,来获得它自己的过去。也就是说,在这一系统中,具有不同起源的人类可以在某种同一性(SAMENESS)展现他们自己。但是这种同一性根本不同于划一性(UNIFORMITY)。正如男人和女人只有通过彼此间的绝对差异才能成为同一者,也就说,成为人,同样,每个国家的国民只有通过保持并坚守自身的政治身份(应该是文化身份——笔注),才能进入到人性的历史之中。一位世界公民,如果他是生活在世界帝国的僭政之下,用一种所谓的'世界语'来说话和思考,那么它就会像'两性人'那样的怪物。"(阿论特《黑暗中的人们/雅斯贝斯篇》)
在这里,曾经对于中国文化特感兴趣的哲学家,早就在其哲学史中,就专辟一章写入如:龙树!这样的印度和中国的宗教文化人物,在世界文化里所占有的位置。这样的世界"无中心"说,慧智者早就有言在先。比如,法国作家尤塞纳尔就说,"一切都既在上,又在下,既在边缘又在中心的世界里"。(《一个罗马皇帝的临终遗言》即哈德良皇帝——笔注)问题仍然是如何看待中国文化和普世价值之间的可塑性关系,可塑性关怀。
于是,这个课题延伸到五七年政治生活层面。先生面临着伽利略式的悔过和人生的考验。舍去其他细节不说,他的令尊,著名的、于毛探讨"民主周期律"黄炎培先生,在黄万里"出问题"以后,讲过这样一段话,被录入书中。黄炎老说——"你为什么划成右派?你不要老鉆牛角尖,光想着自己在水利问题上是对的。在水利问题上,你的见解可能是对的,但是放到一个大范围来说,你可能就不对了,可能影响了国家的事情。如果这样考虑问题,你可能就想通了。"(《长河孤旅》)
我们感慨万千于此一段良言。
这段话,不是没有任何启发于当代人。第一个启发,说明伽利略不是孟德斯鸠,黄万里先生并无全套对付毛泽东的政治马基雅佛利主义,可以使用——精神上,他也不是政治经济上的全才,可以望穿毛氏的政治之岂有此理。他,只是一个正直的科学家。
第二个启发是,黄炎老看到了"民主周期律"并在中国并无出现。他多时缄默以待毛氏的胡言乱语。但是,难道不正是毛利用了黄炎老,说出了社会主义"民主"——而非黄炎老,利用了毛,推广民主于国中乎!"......国家的事情",人们究竟要怎样"顾全大局"呢!
三是,黄炎老和黄万里在科学和政治层面上的隔阂,给万里先生以很大的困惑和苦恼——难道不是这样吗?黄炎老所谓"一个大范围"(除去万里先生料理之科学课题),究竟要如何理解呢?
……当然还会有很多其他课题,被炎老此话隐含其中,使人们解读不止。于是,我们看到,伽利略之科学和教廷教义之争,在黄家,在中国,出现了取而代之之科学和政治层面之异样争执。乃至,黄先生还是只能在黄河情结上,集中了他的注意力。他,也不可能在政治层面上变成政治伽利略。这是事实。我们赘言此道,就是要说明,57年以后,国中知识人并无反抗毛氏话语权的能力。因为,政治常识和常识本身,被毛彻底颠覆和彻底毁灭了。铁桶中的人民,究竟有什么责任呢?他们从拥护1949年之"万岁"开始的路径,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政治地心学说"的束缚呢?"人民"概念,究竟要如何定位和定义呢?"人民",究竟是不是成为很多极权主义研究家所云,成为极权主义之一极呢?这个圈套,如何在今天的国中解套呢?
先生是大儒,他的文化诉求表达在他的诗歌里换言之,政治表达,是在他的文学表达中,间接实现的。毛说,黄诗,他"总是还想读的";说黄万里的诗写的好,云云——他,读些什么呢?不得而知。我们姑且做出一个假设。传统文化或者文化传统,果真像是李慎之先生所云,是互相对峙和势成相反的话,那么,先生之儒和毛氏之儒,就会绝然相反——但是,他们却因为诗歌的共同载体,而在表面上,显得很相似,很一致——他、毛,居然要读读这个他冠以右军者之诗("右军"之号,其实是属于那个大书法家王羲之的……)那么,什么是黄万里诗歌的最大诉求呢?就是以国人之情操,志向和品德,以历史感和文化感之真谛,以人格之正直和尖锐,对抗毛氏的岂有此理和疯狂。同时,在毛氏之诗文和黄先生之诗文之间,出现了一个对峙;类似在陈寅恪先生(加上吴宓、马一浮、熊十力甚至聂甘弩、吴祖光、李慎之、邵燕祥)和毛之间,出现的那种对峙。陈寅恪、吴宓等大儒之诗歌,很多学者有过介绍,此间,也许重复移用。先生的诗歌,齐肩众儒,进入了这个对抗"运动"。毛氏诗歌的伪劣品质,很多人已经看穿。这样,在科学诉求失败者先生那里,他的胜利,又在诗歌呼号中夺云而出,遗世独立。
笔者不及格评议先生诗歌,只是做一个贸然习读者。

三,诗有反骨

毛主席对彭德怀说,你像黄万里一样脑后生有反骨……黄万里的反骨成诗,确为事实;只是这个反骨正好是那时的大儒和诗歌大家共生的犄角,以戳穿毛氏伪劣人品和政治专制的画皮。大儒像吴宓,就是以诗为证,既为自身正名,也为历史证明。他面对1957年,也很像文学中的伽利略;这个说法的意思是,他在表面上不得不应付一下,写领导命写之大字报。他说(见《吴宓日记》),他日写大字报多篇,得几百字,早上四五点钟,起身即写。这是他的公开表现。日记和诗歌表现如何呢?我们看到吴宓57之作。一首诗歌写着——
阶级为邦赖斗争,是非从此记分明:
层层制度休言改,处处服从莫妄评。
政治课先新理足,工农身贵老师轻。
中华文史原当废,仰首苏联百事情。
吴宓对于反右看法本可成一大文;如果一言蔽之,就是大师所谓毛之"罔民"——"《重庆日报》刊登毛主席两篇讲话之全文,乃既经修改者,与前所宣传颇出入。中间列出六条,明示立论之界限,倘早日明白宣布,诸多放言越轨之人或可无罪。未免近于孟子之所谓'罔民'矣。"孟子之言应该就是——"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说得是,不安照毛氏思路行事者,毛氏其方法就会无效。但是,君子之方,乃是全国上下的极权主义洗脑?安有他方之存在也!难罔,就变成易罔——以非其道者就少之又少了。吴大师当然看得清楚。
陈寅恪这样的渊博雄才又安能看不清楚呢?我们姑且引用他的诗歌,以观其效。陈大师1957年说——
照影香波又换装,今年新样费裁量。
声声梅雨鸣筝诉,阵阵荷风整鬓忙。
好办艾人牵傀儡,苦教蒲剑断锒铛。
天涯节物鲥鱼美,莫负榴花醉一场。
这里的蒲剑折断;锒铛声起;醉梦一场……难道读者自己还不知道大师为歌之韵籍乎?我们已经见到网上已有人择出寅恪另一首诗歌。这里照录——
万里城关莫问程,今生无分待他生。
低垂纷颈言难尽,右袒香肩梦未成。
原与汉皇聊戏约,那堪唐殿便要盟。
天长地久绵绵恨,引得临邛说玉京。
陈大师的汉皇、唐殿;临邛、玉京……就是他的春秋笔法。一如其柳如是,一如其红豆情(见《柳如是别传》前言)一如其兴亡怨(自古兴亡寻常事,如此兴亡有几回!),把个人民若妇人,随便受人欺的政治局面隐形写出;当然不是一般人可以解之。但是,其目眇(他眼睛害病)心澈的大儒明辨,还是非常清晰的。这也是在附和吴宓之对于"罔民"之责——陈大师用怨妇戚女,当成极权主义制度下之人民,是其一以贯之之道,之法,之诗。
1949年之国人是不是阴错阳差,汉皇唐殿,临邛玉京了呢?难道还要如何解释乎?(有学者指出,陈寅恪对于专制主义的历史预言,早在其作中传达;我的已经去世的年轻的朋友吴小龙君在文章里这样分析——
"早在1949年,陈寅恪就几乎预见到了十年浩劫,他那年写的诗里有这样一句∶'竞作鲁论开卷语,说瓜千古笑秦儒',头一句,是指《论语》开卷的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挖苦当时大家抢着'学习';第二句,说的是'坑儒'的事:传说秦始皇派人在山上种了瓜,又安装了机关,然后让那些儒生们去看瓜,当这些儒生们正兴高采烈地"说瓜"、高谈阔论的时候,机关翻下,把他们全都活埋了。这两句诗真如谶语,其意含令人惊骇。
如果说陈寅恪当时就能够准确预料到'文革',当然绝无可能,但他凭着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的敏锐直觉,点出了思想整肃和焚书坑儒两者间的那种必然。陈寅恪这一类诗句还很多。从50年代起,他一直拒绝参与那种以统一思想为目标的'学习'、改造,哪场运动,他都不跟上凑热闹,他的批判态度,从他当时写的诗里隐晦地、却也相当清楚地表达了出来。'八股文章试帖诗,遵朱颂圣有成规''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墨儒名法道阴阳,闭口休谈作哑羊,屯戍尚闻连浿水(即今朝鲜清川江,这里指朝鲜战争),文章唯是颂陶唐'(1953),'江安淮晏海澄波,共唱梁州乐世歌。座客尚讴君莫讶,主人端要和声多'(1954)。"(见吴小龙《对陈寅恪的一种解读》)对陈对陈寅恪的一种解读寅恪的一种解读小龙的分析以成为绝响,却是句句到位,针针剃透的。我们首肯这个分析。)
为什么要引用陈、吴,是为了衬托出万里诗歌与此一脉相承之 "言难尽,梦未成"也!我们看看万里1957年是不是有诗?是的,1957年,先生这样写着——
绿尽枝头 。怎当他,春寒料峭,雨声凄切?记得梅花开独早,珠蕾偏曾迸裂!盼处土,沓无消息。桃李临风连影摆,怯清寒,羞把嫩芽茁。静悄悄,微言绝。
忽来司命护花节,乘回风,拨开霾气,宇清如澈。人事乌烟瘴气事,一霎熏销烬灭。翻潋滟,芬香洋溢。好鸟白花丛里舞,这当儿,鼓起笙簧舌。心自在,任翔逸。
那是19575月。先生看来还是处在一种完全的健康状态,处境和心情之所谓的、山雨预来之前的"鼓起笙簧舌"。按照筱先生说法,先生之《花丛小语》侵犯了龙鳞乎?以至于钦定黄为右派?"《贺新郎》,小词的上半阙点出了当时的局势是'春寒料峭,雨声凄切''静悄悄,微言绝'。下半阙笔锋一转,希望当局能真正贯彻'双百方针',使人间景景'潋滟波,芳香洋溢'。这样一首小词,实在看不出又什么大逆龙鳞之处。"于是,黄诗也和陈、吴等人的反骨之作一起,留在了1957年诗人反对派的阵列之中,让后人瞻仰。
我们说,五七年的历史,是一个全民提意见而后全民忏悔和招安的历史。这个逻辑层次好像不能包含那些先知先觉和大儒明辨之士。这些明辨之士,就是我们说的那些外在于整风鸣放中人——他们以另一种不和毛氏提议,煽动和诱惑的方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多是成为日记体和抽屉诗歌。这些并不外先之作,是不是争鸣之一部分?是,也不是也!是,是因为他们以各种不同题材声张了自己的看法;不是,因为他们冷眼看鸡虫,不参加任何什么鸣放和整风。那个游戏在游戏之前就出示了谜底——对于大儒,就是这样。大儒之说,不单对于五七年事情看得透,对于四九年同样看得透。他们是真正的异端,却是沉默的一群。
何以说大儒是看得透,不说话,真理和世情在握呢?至少有几种解释。一个解释是,自民国二十年代王国维殉道,陈就看出,儒的载体——其体制之不存在也;体制不存在,儒学儒家安能不亡!二是,儒学不可以透过共产主义且与之共存,所以,陈是宣明不学马列的;三是,但是,儒学精神不死。这个在布衣抗拒宠幸阶层中崛起之士大夫集团中人,有很大一部分成为宠信、世袭中人,但是,这些人依旧不可以和全体儒家学说类同。这个儒家学说之兴衰,完全看在儒家之精神是不是离开布衣和独立位置。因为,中国文化毕竟处在岌岌可危之地位先生死,就是殉此文化。换言之,他们预言之德莫克拉西变成"德莫克拉''"之悲惨与卑劣过程,也正好是党史和党文化遍布国中之过程。所以,儒士之诗歌文章,成为对抗这个过程的一大表态,一大表现。
从诗歌层面看来,这样的抵触情调很多展现在诗人的字里行间——这些诗歌人士,从新诗之祖,黄遵宪开始,经过整个中国革命历史;到了五七年,这个阶段成为开始的结束和结束的开始。此前,表现和传达是存在的,现在,要放进抽屉了。黄万里诗歌,就是这样一种只是在八十年代才从抽屉里面世的诗歌作品,冠名为《右冠残草》;且是清华水利系老师同学为之非正式出版物。正是在此诗集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传统风骨和传统文采——这当然不仅仅是文学之传统,更有科学之传统和科学之现代性,融入其气势悲怆和博大之文字里面。这些文字究竟呈现了哪些中国人特有的优秀品格,尖锐思想和宽广之同情心呢?可以说,先生诗中可见李白之狂,陆游之情,杜甫之郁,曼殊之敖,朱耷之颠,……看出来,先生傲然于毛氏,不止因为毛氏是科学之侏儒,而且毛氏之文字诗词,不过是假大空之造型和内置,没有什么真正的儒学奇志和诗歌大意向/意象。黄诗是菩萨般唯我独尊,普度众生之殉难耶稣的精神表达——而毛,不过是帝王将相,秦皇汉武。固然,在黄诗中,每每有孔夫子受到嘲笑的句子——但是,他在诗行中每每出现的"",每每出现的""…并且甚至不是自觉的回归到儒家个性的温良恭俭之中,而非毛氏之假敦厚,真毒辣。
再是,黄河——就是先生诗歌里最大的意象——这个意象不是庞德所用汉字(其实他引用的是日文)之造型,却是中国之山川大河之意象。这个黄河意象本身,已经成为像伽利略关注天地那样的宏观关照。绝对不是毛之"虎踞龙盘""原驰蜡象"之政治冒险观,可以相比。
我们不得不少量尊录其作,以示说明。
先生黄河意象诗里,他的李白之风和李白亦同,又异。李白是豪气冲天,一往无前;黄却是瞻前顾后,忧乐为民。同一条黄河对于李、黄,又是何等不同也!

"......
人间浅识一何多,斩断流沙三门阖。
更在东平潴漾漾,丰功伟利云综合。
诏谓君氛从此靖,颂请不乏鲍参军。
奇祥异端争相送,胜利冲来头易昏。
樗散书生不晓机,竟然抗疏犯龙鳞。"紫芝盛世岂应唱,肠热鲁连理必伸。
源头水土应保洫,沙河入河须纵逸。
洼道轮流潦可泄,立农建土赖洪基。
而今坝蓄复塞堤,清水顶冲长告急。
行见渭滨仓廪实,翻为云梦鱼虾没!
廷争面折迄无成,既阖三门见水清。
......"
最后诗人唱道,"川断秦川陇水咽,艳阳遗照此精诚。"
这是《念黄河》。作者把反对派意见抒发为歌,来一个行吟泽畔,却是悲怆无可如何!以后,诗人接连有几首关于黄河、治理黄河、治理黄河失败之诗歌,记录他的黄河怨。一个广为人知的历史事实就是——"汉王景治河只用一年时间,经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八百年,河无大患。"先生这样说。(见其给陈云信函。)如今的景象又是如何呢?历来大禹治河之疏导法规被漠视,三峡截沙,造成上流淤窒,是为第一浅薄。第二浅薄是,源头水土保持因为坝起而废,沙河不能畅通;又无洼道泄洪弥散。三是,坝蓄沙河,所谓坚持圣人一出水至清之蠢见,为万里痛斥。也是他一开始就面折,申诉之道。于是,最后,咽喉梗阻,大河为患,为怨。但是,天灾、河灾实为人祸。诗人一边唱河,一边嗤人,嗤愚蠢的共产党。阖门为第一蠢。排斥异端,自称胜利为第二蠢。龙鳞实为蛇蜕,为第三蠢。......还有,虽然周恩来有所反省,面对万折,醒诉不可行圣人一出,河水至清之道;但是,周依然随毛,无可如何!接下来的《哀黄河》更是动人魂魄,引人入情义,让人出判断,为人做见证。《念》诗为补充,势头却如浪涛涛,无可遏制。它的几句伟大撞击,成为那个左派诗人如贺敬之(《三门峡梳妆台》)之流,亵渎黄河诗之对照。"……留洞排沙谋不用,枉教民徙无常止。曾参岂是杀人者?郑国莫非怀鬼土?"……
先生之心胸里既有黄河之大,万民之叹,山川之敝,也有家合之虑,妻小之微,更有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的大悲咒。而最能表达先生一生"功罪"之歌,还是赵朴初的一首诗——

"
上善莫若水,而能为大灾。
禹功钦饱学,不只是诗才。"
也就是,"辙从扬子谋江利,忍对黄河哭禹功。"黄万里《治水吟草自序》)
他是一个全方位的诗人。他在面对专权和暴政的时候,的确有苏曼殊和八大山人的哭笑之状——但是,却非"无端狂笑无端哭",做"个山驴"状(朱耷自命"个山驴"/"八大加山人——其实形成一个或哭,或笑之字也!——笔注)——那种"访旧半为鬼"的五七年情结,难道不是毛变人为鬼,先生写鬼为人的、现代复调结构的历史再现和历史记忆吗?
先生一家在国、共两党的迫害下,各有死难。一个罹难于1957年;一个牺牲于所谓解放时期上海。而作为一个水利教授,先生一笔勾勒的黄河泼墨诗,向我们再次说明,黄河是国人之魂魄,亦为先生之魂魄,诗魄和科学精神。这样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一纸再现者,毕竟在中国人里,在中国知识人里,是很少的。为此,我们拜读先生诗歌,确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大幸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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