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3日星期六

太阳穴


  中标心广场不远有一个工地,被砖墙围包起来已有十年。那工地呈圆形,如建个跑马场,委实不差。由圆形跑马场引发的联想,使人第一,想起奔马狂驶的暄嚣;第二,想起一个硕大无比的耳环.把声响引向钟鸣,引向时间,引向日出,使人又产生联想中的联想。比如,在此工地上盖一座宫殿。官殿若费时五载落成,则天天有一个太阳升起,有一个太阳落下,共计一千五百次晨曦,一千五百次日暮。但是,人,女人,在五个年头里经历的生活,有稚嫩有成熟,有衰迈。我认识的那个女人,她的头脑和身体似乎总是悬在日午,如若加以形容,就叫做如日中天。她站在想象的跑马场的看台上,两只金耳环不但闪光,而且呜呜作响。我在她的仅仅一副耳环上,就可以看出许多不同金属与石料的光泽。耳环像星、像雪花、像鱼,像雨滴……。如若一场春播雨洗湿了她的黑发,突兀平原或山恋的庙宇,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会因太阳投射在太阳穴上,而使她春光满面,双眼如星。我有几次环顾于她周身的经历。我有时描述得清楚,有时却无法叙述,而且有些事我确实难以启齿。我了解沉默的玄妙,在走进她或走出她时,有时把门关上,有时不关门。我记不清也看不清室内的蜡烛到底是熄灭了,还是长明不暗。蜡烛照亮的郊野,蕴籍着什么?有人叫她为文化,有人叫她为光明,有人叫她为摇篮。她多少次令人吃惊地向我提起,她看见她的母亲从她的摇篮边走过走向一个男人。那走动的姿态,像是排列谷禾的思绪,像是沿着无形的绳索由滑轮托起一个向上的情感,那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只是时隔多年,被她的女儿,也许是女儿的女儿……所看重,夸大和加以渲染罢了。其实摇篮就是摇篮,没那么疑神疑鬼。问题仍旧是关于她的构成,作为一的分解和累积,她是那样的令人不可思议。比如,她在胸前佩挂的那个十字形胸坠儿说起。起码,这十字是古代的刑具,是石碑,是徽章,抑或是一种既暧又昧的杂种。这十字指向的方向,横越道路,跨越海峡,使种族之间,地域之间,神祉与帝王之间,产生交锋.这种博大精的游戏,使她百魅生辉,充满睿智.这种魅力终于把我的一句问话,驳斥得形同痴盲。我曾提及她的至宝的来历。就像那接近太阳的大路不能被一般提及那样,好奇于她的那一颗,两颗碧蓝的耳环也属纯自答无知。她对我的问话,戏谑地划一个十字,轻蔑地笑一笑,整饰一下她的发形……如选中建庙地址的有形与无形的智者,汇同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把阳光固定在她的思想上。然后,在安排门窗的地方开通一些道路,又堵塞一些道路;采纳一些光,又排除一些光。那光不温不热在她的身上,使她在光线中跳舞,眼睛更明亮,乳房更温柔,使她渐渐地化入光,将空洞的光更充实,更灼人、眩目和无法触及。那天黄昏,她把她的光透过一扇彩窗,投照在室内的一幅画上。我眼前的景致收敛了,灰尘,雾霭、风沙,让位于晨雨的净洁,雪和神圣的光晕。由此建筑衍生的意念正在1980年代的广场上漫延。她孕育千年而流产的关于德漠克拉西,关于科学和她的身孕共时发生。她不知道这种选择是一种善,还是一种恶;是至善,还是极恶。广场吞吐的人群随着日升日落时明时暗,时聚时散,时强时弱。他们作为时代之子,正在这广场里痛苦地酝酿着,要突破什么,要寻找什么。她牵累于时限和人群,就像被人群遮盖的一种信念,她把母性的爱怜环绕着腹中的生命。暴力正在上升,强烈的冲动移情在一轮静穆日出的朱红色上,那日头正在搜索一些转世的幽魂,以便在父进母体的时候,插人一个生命的存在。她在自然的背景下把痛苦传染给广场。当时抛弃了岁月,变成一天、一天、一刻、一刻、一分钟,一分钟的等待,她的眼前的未来和远在天边的未来奇妙地溶合在一个梦境之中。就像那首著名的描绘梦中的宫殿的诗,在诗人与建筑师远隔几代的梦里巧遇。她变成广场的日子和广场变成她的日子都已不远。我十分注意她的神态,一如我十二月分注意这个广场的变迁。她的瓦砾像新生的星星,也像末日的余晖,像幻像,也像废墟。而她的面容,正在一个埋去姓名的男子的注视中渐渐暗淡,化人整座城市缓缓升起的暮霭。于是,她的那种单纯性被广场的一种复杂性和宽泛性所替代。作为和萨福不同的她,正在吸纳各种男性缪司的能量和体温。在东方广场闪现出来的他们中,有太阳穴凹凸不平,却可以计算和论证的哲人及其思想的影子,毕达格拉复斯和阿基米德;有近在邻国,倾听乌尔都人唱歌的O.帕斯的影子,也有远在异方的犹太人阿米亥和波西米亚人的影子……当然,作为另一种建筑。这广场上也会响起贝多芬和莫扎特的旋律。她的单一性正在瓦解,瓦解于一首歌的许多音符,或许多歌的同一个主调音符,这音符叫做“爱”,虽然我俩倦于爱的争论是很凄凉很乏味的.她没有回答这个古已有之的问题.她不是对此没有了解,而是实在知之甚多而惓于做复。她像所有的中心广场一样,把一个脆弱的太阳挟起在东方,她们以表面的平静伴随着几代人生长,往返,消失。那时,她站在那座仿西式的建筑的柱廊旁,把柱廊上活着的和死去之人,都纳人她的身心。她用一双呈现爱与赐予如此之多的小手,抚摸那些由柱子代表与象征的男性,或由男性代表与象征的立柱。这一转换几乎都是在广场附近的小公园的败草丛中悄悄完成的。人们无法想象她本人也会像一根立柱在广场闪进夜幕的一瞬间,变得柔情缱绻,婀娜多姿。平日坚硬的广场在一场情感的秋雨的润抚后,变成一块丝绸锦织的裙料。而我,只有在走进广场的一个特定的时刻,才会油然派生出一种幸运感。这种感觉就像夜深人静,广场和她都已失去了记忆,只欢迎我一个人一样。每一裸树,一块砖石,每一扇门窗,都会为我敞开。大厅和内室刚刚盛满了夜间纯洁清爽的大气。我们互相包容,让她胸前的十字收剑起四个方向;让她那从穴脉中升起的太阳只照耀我的心灵。
  那时,她很安静,站在那里,暂时忘记了一切,用她独有的既宽大又专一的神态迎接我,一个已分辨不出主观与客观的,过时的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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