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14日星期五

蝙蝠

 


   


  我十分好奇的那个人不久前死了。
  这一幕总算了结了。我心中暗自庆幸。手里拿着个帽子,不时挥来一阵感觉不到的风。风是紫颜色的,是那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颜色。紫色今天突然铺开来,泼墨一具古典的女人裸体,只一闪,就被关进那本精美的日本画册里去了。
  我钦佩死去的画家的精鬼之才,尤其是他具备人鬼合一,昼夜颠倒的力量。对他的死,我一直感到疑心很大。我甚至认为,他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游戏,是用来汲取灵感的,又是一种试验。
  所以,当他悄然出葬的那一天,我有意观察了祭日呈现的种种细节。我发现,那一天和往日并无两样,一切平安无事,只是人群将目光轻轻瞥向那个不大不小的出葬的队列。
  我甚至认为,画家正藏在他的画布里,用他要死不死的笔触,把这个悲哀的时刻移入作品。于是死亡的悲哀转化成冥冥之中节日的狂喜。好象一只蝙蝠,从他的灵魂里冲次出来,分身于大千世界的两面。留在人的眼睛里的,是藏在屋檐下的那一只;而另一只,却羽化于光天化日之下。
  其实,好几天以前他就着手画起了蝙蝠。没有人知道他何以突然对这个特殊鸟类感兴趣。他画滑行在红色晚霞和灰色城市中的蝙蝠。画蝙蝠飞过的一根根枯木和桥桩。画从太阳那里像太阳黑子那样飞来人间的蝙蝠。我是在他露天做画时,偶然看到他笔下那只鸟类的身影的。
  我甚至还听到了那只鸟飞翔时,划破夜空的那种金属般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从我的头顶传来的,一件触手可得的什物。我每每是捂住耳朵去听的。
  他是我的邻居。我住底层,而他住在我的楼上。
  每天早上,他都会背个画架,默默地走出城市,到他隐身的郊外去。此地的郊区没有森林山谷,更没有海洋。周边只是干枯的黄土丘林和漫坡。除了陡峭的土地,这里的郊区连树也很少。让我惊奇的是,何以他却画出一副副山林水泽之画呢?一两年来,他日日出行,而画也越积越多。
  确凿而言,我们的周围是高楼大厦,是水泥钢筋,是灰尘人群。自然在这里不复以存。但是,在他的画中,我们看不到这些景致。城市,从来不曾在他的画中出现。我极为惊奇地发现,在他的画中,不但出现了山林水泽,还出现了沙漠石林古堡,我发现他是从二十世纪出发,走向古代或者古代的古代。
  他把我们居住的这个小楼,看作时间的交叉点,是动荡的世界体系里,相对稳定的一个隐蔽的点。
  从他并不高企的窗户里望进去,我隐隐约约地打量他的身影,他的身材,他的神态。其实,我更应该打量他的眼睛,和他画面上蝙蝠的眼睛,这是至关重要的。而我却总也没有办法发现他的那一双极为古代的眼睛。直到我们邂逅。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会见,我们之间也是急匆匆交臂而过。但是,他的眼光还是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当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眼光是朦胧的,含糊的,迷茫的。他的眼光像白昼之星一样暗淡无光,但在他的眼光里,我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也就是,他的眼睛发出了一种声音。一种极为轻微的,像春天的花朵开放时发出的,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见的声音。这一点尤为令人着迷。
  我们的对话无外乎是互相问好,道安。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他的语调不同一般。
  如他说,“早上好!”
  我答,“早上好。”
  但是他的“早上”,与我的好像不同!因为我看见他的一副画上,有画着太阳的夜晚,有画着影子的日午,有画着黎明的黄昏,等等。
  而他所说的“好”,又是何意!我并不清楚。
  他站在我的面前,然后迅速消失。就像我要捕捉一个神秘的影子。我甚为遗憾我不是画家,我不能像他一样来捕捉影子,捕捉瞬间,捕捉分分秒秒完全不同的光线。
  时间长了,我们变得渐渐接近,互相防范的心理从黑色转变为蓝色或紫色。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庚斯勃罗的《蓝孩》。《蓝孩》之阴郁,让我忽然想起他来。这是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
  还有一点就是,我在无意中,把我的女性的声音像折断的花,飘飘然向他撒去。我看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划过一丝微笑。
  我把我的声音留在他那里了。我感到后悔,感到恐惧。
  更为令我恐惧的是,他在临模一副街人的图画时,竟然画的是一副古代的人物画。五颜六色的城市居民被他画成了白衣白群的,类似古希腊的幽灵般的合唱队员,在我们的城市上空陡然下降。但是,她们又在接近地面的时候,最终悬空而立。
  在这副图画中,有一个女性队员,与他的面貌酷似。
  是的,他让我看了这副画。他让我看见了画面上那个与他酷似的人物。这,也许是为了让我也兴奋起来吧!可是,我当然要故作镇定。
  现在,他对我说,“你听到他们在歌唱吗?”
  “不!”我回答。
  “那你就听吧!”
  回到我的屋里,我听到隔壁屋里传来他的歌声。的确是他的歌声。他的歌声一如倒塌的古堡,倒塌时尘硝泛起,如火如荼。而后,尘硝烟灭,夜晚恢复了平静。而这种平静,实际上是一星半点的平静。在那颗迷人的星球上,我看见他的油彩滴落,坠下,更多的星体,泛起星灰之浪,而我们所有的人无可逃避地搀杂其中。
  在我们都市星星的灰尘中,他,是不是也是一颗尚未上升的星呢?
  我好奇地摸入他的房间。我认为房里没人。我光脚踏上他屋里的地毯。我走向赫然在墙壁上铺开的一面大画。而今,那些他所谓的合唱队员在画上若隐若现。而他们的歌声,也同样若隐若现。
  忽然,我碰撞了他卧室的大门,门开了,门里的气息,紫色涌动。而他,正站在我的一副裸体画面前一动不动。我差点叫了起来。但我拼命捂住嘴。片刻,我不见他转过身来。我只好面对他的背影。沉默在我们三人之间成形。
  沉默也有三种。
  他对于那副画上的“我”,是沉默的。而我对于那副画上的“我”,也同样是沉默的。
  那末,他是要和我保持沉默呢,还是要和那副画上的我保持沉默!
  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前挪动了几步。
  一切照旧。我们的小楼正在从我们一贯享用的时空间退隐而去。而一只大蝙蝠从我们的头顶上嘶鸣而来,又嘶鸣而去。他飞翔的神秘轨迹,是谁也无法猜测的。当蝙蝠发出的身影和声音,把我周身缠绕的时候,我无法抑制地发出一阵狂笑。这时候,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他。
  此刻,他已无触觉。尽管我剧烈地摇动他,撕咬他,但他的无动于衷早已无可挽回。他的身体开始变凉,变硬,变暗,他的四肢从他的身体上开始下卸,像花一样散落在地板上。而他的脑袋却滞留在空中,戴着他的一头黑发。
  我看见他的眼睛了。他的散落在几个世纪的目光四射的眼睛。这眼睛的光已散去,而无可保留。现在,他活像一副他自己的作品。
  此时此刻,我看见蝙蝠一只接一只地飞来飞来,一只接一只地。
  蝙蝠们散落在他的变成了木桩的腿上,或者散落在木桩变成的他的腿上。当木桩排列起来,变成了一座大竖琴的时候,鸟儿们大声歌唱起来!
  这时候,画上的“我”,从画上走下来。她走到我的身边。她向我微笑。她的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两人都在聆听竖琴的音乐。歌声从黑变绿,从绿变红,而红色摊开在他的餐桌上,伸入餐盘,染红了白菜叶子。红叶在我们的面前慢慢长大。红叶打开后,一片片挂上墙壁,成为极其美丽的装饰画。再而后,墙壁被死亡之风产开,倒塌,陷落,此刻烟尘暴起,八面迷茫。
  他的腿,或者那些木桩,竟然在没有水面的河流上漂荡。而我,竟然躺在一个海滩上,无数金色的沙子堆起我们两人的裸体。我们的裸体从未像今天这样闪闪发光。我们的胸膛里,同样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声音。那是只有那种鸟类才会发出的声音。
  现在,两具女体平面地铺展在沙滩上。我们吟吟而歌。也许,唱的是一首安魂曲吧。当海滩从我们的心中退去,我才如梦初醒。他的离去,对我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对于她呢?那个本来也没有生,更加不会死的她呢?!我疑窦顿生。
  每每黎明初生,我禁不住对自己犯了疑心。是不是我的存在是他死亡的原因?还是他本来就要在这个时刻离开?!睹屋思情,现在,我再也看不到他的出走,他的归来,他的奇妙的画图,和他画图中奇妙的男人和女人。此时此刻,我看见那另一个“我”,也就是那个模特,从他的画布上不断地向我走来。其实,也可以说,是我不断地向她走去。因为我要问一问她,她的对于我来说非同一般的存在。
  这时候,她就从他的画面上显现出来,并且如是对我说:“是你夺走了他!”
  听到此话,就像听到蝙蝠之歌唱。当然我大惊失色!
  于是,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谈。
  “他死了!”我们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你介入了他的生活,看了他的画,所以……”
  “为何我不能欣赏他的画作呢?”
  她说,“因为,你替代了我。”
  “不!没有!……”
  我答辩道,“他创造了你,可却是按照我的身材。你的价值来源于我的身体,我的存在,是你的存在的前提。”
  “不!他说,他更加注重的是我,也就是说,是画上的那个女人,而不是你;你是画外的存在,所以,对他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
  “啊!你这是颠倒黑白!没有我,何来你!”
  “但是作为一个画家,他首先看重的是他的画,而不是其他。画面上的我,比现实中的你,更为重要。我们的关系全在精神。他用笔,触动我。我是一副画而不是肉体。在他眼里,我们之间是另一种关系,不是你所欲望的那种肉体关系。”她继续说,“所以,他虽然和你同在一幢楼房里居住,同在一个太阳下呼吸,但是他对艺术的忠诚,是你所无法理解的。”
  说到这里,她用光滑异常的手臂挽起她的长发,又把一条更加光滑的腿,叠在另一条腿上。
  她那雷诺阿画面上的女人一样的光彩令人震摄。相比之下,我周身的衣料破旧,暗淡,聊无光泽。
  她继续说道,“他的解体,是因为你分裂了他的思想,进而分裂了他的肉体。你在用常人的诱惑,诱惑他。让他抛弃我,转向你。他本应知道,应以十倍的呵护来塑造我,渲染我,抚慰我,但却不能如愿。既不能如他所愿,也不能如我所愿。我们之间的阻隔愈来愈大,愈来愈深,以至有时候,他已不能近身于我,而我因其对我的疏远而日益暗淡,破损。
  “他已发现,我们之间的幻灭给他带来日益深重的忧虑。如此一来,我会从莫吉尔扬尼的瘦长变为矮胖;从劳特累克和德加的模特变为妓女,舞女;在你的干扰下,我已经神散八方,只能吸引男人,不能吸引观众。我的心灵在向你的肉体靠近,从而接近毁灭……”
  “但是,难道我没有向你的精神靠近吗!难道我就不能靠近他的画吗?”
  她说,“不!我们是不应该靠近的。因为我们是模本和正身的关系。我在你的眼睛里是模本,而在他的心目中却是正身。这在你看来也许刚好是颠倒的。”
  她挪动了一下她的裸体。她的那种没有人性的人性,在吞噬我的心。我好像被她的美学肢解了。
  我只是喃喃地强辨说,“即便如此,现在,他,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不能再和你有任何的关系了。你如何面对他的死亡呢!”
  她冷笑了一声,把毫无遮掩的胸脯挺了起来,说,“女人!你说错了!你不知道我们看待生命的角度不同。他是死了,可是我没有死;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在他的笔下一旦出世,就以艺术的名誉,获得了永恒。退一步说,他现在不死,以后也会死;他的死,是为了我的永恒;而他受命于画,受命于我,他的死,也就在我的不死中虽死犹生了。”
  她愈发冷酷地说道,“我的确借用了你的身材,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你现在还活着,但是你总有一天要死去的。我想,你的死期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幸,也许,是一大幸事。而你还要在冥冥之中对我有一个感激。因为,是我在保留你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说,我还在延续你的生命。”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颤抖了一下。
  女性天然的敏感使我本能地察觉出来,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就像萨福,也会感到人世间对她来说的那份遥远。而这是她们共同的遗憾,共同的缺陷。
  无意中,我走到她身边,为她披上一件薄裙。可是她轻轻地把群衫抛开,赤腿在地毯上轻盈地行走。她带来异域的一团光,一种声音,一种超然的声音。而那副画作,却已空白,却已凋零。
  我们两人把双手扶在对方的肩膀上。沉默如金,在银色的月光下熔化。
  现在,她轻轻解开我的衣裙。两具裸体都想成画。但是,只能二择其一。
  她的手从上到下地抚摸我,触痛我。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桎梏。一如鲁本斯画面上被劫掠的女子,屈服于男人强健的肌肉。我被横放在疾驰的俊马之上。蓝色的夜幕中,我苍白的肉体,向大陌旷野投去一屡柔光。在此被强迫的境遇里,我只好对她说,“我们还能相处吗?”
  “你是我的奴仆。”她说。
  她的裸体发出一阵大笑!
  大笑带来的寒冷使我为她披上了一件薄裙。这是她在无意中接受下来的。
  然而,在她大笑的时候,回音中渗透出另一种声音,而且是男人的声音。
  “脱下你的衣服,回到画上去!那是你的位置!”一只蝙蝠在飞翔时如是说。
  这声音很像出自于我的头脑。又很像出自于她的心灵。
  那颗发言的头颅在大气里一阵颤抖,而风,随之从室外扑进屋里。
  而后,一切有平静下来。我转过脸来,望一望在此瞬间被我短暂忘却的我自己的另一面。这时,我看到了什么!穿着我为她选择的长裙的女人,她的面容迅速衰老了。她的头发突然变白了。她的声音一如老妪的笑声。她的声音恰似一只嘶鸣而来的蝙蝠。
  几天以后,我这恶梦般的奇遇才渐渐消退而去。
  但这座小楼里的一切,却被我封存了起来。我自己认为可以将他封存。
  经过那一幕如梦似真的恶作剧,我心目中的城市和人群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看到街道上的女人,她们摆动的臀部孕育着不知多少模特;她们菜篮子里的白菜,那些紧紧围拢在一起的叶子,好像会突然变做红色,而且从菜心里漾出一个大海;那些支撑着大小楼宇的支柱,他们酷似那个死去的画家瘦弱的腿,干瘪的胸脯……
  我走到那些本来就在那里摆摊的小画家面前。我拣出一张裸体女人的画片。这时候,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奇让我几几晕蹶。那图片上刚好画的是我;是我的那位模特!而那个小贩的脸和他的脸一模一样。
  小贩对我说,“买了吧!贱得很!”
  他又问我,“小姐,你租房吗?我能住到你的楼上吗?你的房子出租吗?”
  我大惊失色,连忙摆手,说,“不!你这只蝙蝠!”

原题:一个模特和一只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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