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5日星期五

小说:椅子



  一把缺腿的椅子。一件雕塑。
  走过日内瓦市中心的马路,我被这件奇特的雕塑所吸引。此椅高如一座小楼,米黄色,居于马路的中央。



  接到他们的来信,我感到突然。告别了我的三位老师,我驾车去机场。从阿姆斯特丹到苏黎士再到日内瓦,不过一个多小时。第一次来瑞士感到新鲜。从的士的车窗看出去,猛然见此三足鼎立的塑椅,不禁大吃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此座椅永远呈缺席状。硕大的椅身洒满阳光。
  橙黄色的三条腿鼎足而立。椅子的周边,时有几个路人转过。他们和椅子相比很矮小。如此看来,人,倒成了小人国的过客。而我呢,从天而降,落于此处,也实有错位之嫌。围着椅子转了三圈。细看那条断腿,其做工考究,用伤逼真,棱棱叉叉。虽然,我早就知道何为残缺之美,但确是在目睹了这把椅子之后,才了解了一物残缺所带来的一种对人的震撼。

  日内瓦湖光山色,完美已极。无论是她的新城还是老城,新教与旧教的较量,不知在何时早已完成。映如眼帘的早以是满目的青葱。卡尔文壁立于一堵大墙,两臂摊开,拥抱着人们的心灵,以完成上帝赋于他的的使命。
  他,是否能够营造抑或已经营造了完美呢?



  在商店里买了几个仿做的缺腿椅塑,
  我十分好奇。这些玩具椅颜色不同,有黑有白,也有红色与绿色。再买几个小人坐在上面,有男有女。这些人面孔呆滞,全无表情。我把他们围坐在桌子的周围一如开始一场不祥的晚餐。当他们三人摆放停当,我却对着他们发笑。
  我把他们带回旅店。摆放在桌子上。



  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待明天晚上的“约会”了。这将是一个比较严重的时刻。我将和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相见。据说,他们中的几位,对于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十九年前,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把我送到机场。我孤立无援地跟随一位老外,走进侯机厅。这以后,一切变得斑驳陆离。
  我升入云层,远离了我的故土。

  多少年来,我逐渐习惯了面对阿姆斯特丹纵横交叉的水道。大海像一位雄心勃勃的父亲,把他的无数女儿输入阿城的水道。水道弯弯曲曲,环护着岸边的小屋,那些新旧不一的房子,最早的一座成建于1539年。立于水中,它已歪斜。水面上有些船屋,虽然,水上人家已渐减少,却见一座大船,满载着大小肥瘦不一的猫,故而称之为猫船。啊,这船屋,船屋里的猫,一群一群的猫。它们不分男女老幼地栖居在一处,又不分昼夜地发出喵庙的叫声。猫与猫挤在一起,各种颜色的皮毛,编织成座座猫山。对于它们,当然无所谓甚磨伦理,父母,儿女……它们或而挤向船窗,将一只只猫头伸向窗外;或而蠕动在船屋里,遍布四面八方。
  肮脏的猫船停在岸边,不动。几个养猫人围着猫群跑里跑外。我乘坐的游船驶过猫船时,所有的人都以人的眼光目睹猫。
  除了猫引人瞩目外,当然是那些和美好的动物一样的人,女人,她们站在各类橱窗里,以其胴体发出另类叫声。
  她们也是没有伦理束缚的一群。那些白晃晃的肉体。
  是的,我有一点迷恋她们,但又不敢靠近她们。



  钻过一座座桥洞,船似云使在水天之间穿行。
  那些老祖母们把一些鲜花放在水屋的窗台上。



  还有身入水中的居室的门。
  那些让我着迷的门--听人说,儿子们从海上回归,他们的航船绕进海弯,径直驶进河道,抵达这些大门和小门。

  此间发生的那些关于命运的或宿命的故事,在河面上漂荡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不分时间地泻入河道,沉沦下去,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重新浮泛而出,重新展现在岸边,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漂泊的荷兰人“,像我一样漂泊。

  不知多少次,我沿着河道一直走到海边。退潮的海滩,像壮年人脱去蓝衫,赤裸其胸堂。但他的下体,却仍旧埋在海中,这远处的海水,一如我心中的大海,波滔滚滚。我一时人海无分,自我沉溺,幻入一种大解脱。尤其是到了夜晚,黑色的大海上泛起点点船火,一如我梦中的神灵在与我交谈。我一步步走向海的深处。冰冷的海水从我的脚踝处上升,上升。我的心头却异样的灼热。这也许是父亲般冰冷的拥抱吧?
  mu然回首阿城的灯火星星点点,一如星空。

  我拖着疲惫的水波淋淋的身子走回岸边。父亲的海离我远去。他在天边异样地目光闪闪而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接触大海,这所谓自由的元素。为此,我经常独自一人,前往那座驰名于世的尼德兰大坝。
  云海和一的狂风巨浪间,一艘远在天边边的小船,幽灵般镶在海上。我突发奇想,那是谁的心在那里游荡呢?



  门,富人的宽大,并不富有的不宽大形成所谓窄门。(窄门--这个词本身颇有魅力。)
  而现在,我渐渐的把这个迷幻的城市的迷幻,拨入我的空间。
  在大学宿舍的墙壁上,我悬挂了一把中国的宝剑。那是因为我的老师之一,受教于我的武术课。

  我为向我学中文的另一位阿国老师朗读唐诗,他听得磨名其妙。我的十指在键盘上轮番敲打出拼音文字与方块字。第三位老师则是一位女性。她与我年龄相近。对她,我无言以叙。天啊,只要你看看她那头红色的长发。
  十几年来,美伦美幻的阿城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洗去了我心中的孤独。我不知道还需要甚磨记忆。
  心中的残缺一天天被这里的空气所弭补。没有来信,没有电话,也没有甚磨伊妹尔。
  当大海分秒与我相伴时,我也无法辨认他的意志。因为,他属于全世界。



  然而,平静的海也有伤痕。那些乘船进进出出的人们,他们这中也不乏海盗。
  而且,这也不是历史。
  我怀揣不安离开了这座城市。



  (早已忘记五六年前在北京的日子。然而,忘记的记忆也有复发的可能。

  北京灰色的天空,一开始就带给我一个强烈的印象。故宫,天坛,颐和圆,多磨不同于阿城的水道,水屋和水坝。那里的人们涌动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兀的高层大厦旁,破旧的矮屋中走出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他以异样的眼光打量我。
  我和与我同龄的中国同学交谈。我笨拙的中文发音让他们发笑。

  在一种奇特的气分里,我感到局促不安。我是谁?我自问,却不能自答。只有当我以流利的英文讲话时,才好不容易地找到了自己;可是,此刻,我依旧发现中国同学惊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
  一个小女生却生生地问我,“你是中国人吗?”
  我点头。
  “你是北京人吗?“
  ”是你甚么时侯离开北京的?’她问。
  ”十几年以前。“
  “你爸爸妈妈在北京吗?“她问。
  ”在你见到他们了吗?”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她发现了甚磨?



  我路过据说是我的家。我没有敲门。在昏黄的小胡同里,我站了很旧,很旧。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想问一问,”妈妈,你是谁?你还在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我回来了吗?你会见我吗?会和爸爸一块见我吗?“
  ”爸爸现在何处?他离开你多久了?“
  ”你们一定忘记我了。“
  ……此时的天地,星月疏离,云高路远。我默默地离开,离开。我将去处?……
  猛然之间我感到,我,绝对是一个中国人。
  虽然,我明确地知道,我已不同于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同于他们的肤色,眼光,举止,语言,乃至服饰。我想,我绝对不是一个通常的中国人。
  一只猫,一只纯黑色的猫,向我跑来,又飞快地跑掉了。
  猫--在中国土地上的猫--我的精灵。


十一

   在北京,我还看到我喜爱的中国剑。
   从报纸上,我看到中文诗作。
   甚至,我还看到在北京侠促的河道里行驶的船。
   船--在北京河道里行驶的船--我的云使。


十二

  月黑风清的夜晚,我走进一处路边花园。晚风拂面,这里有些脏兮兮的。吓,我被树边的一把缺腿的椅子所吸引。那是一把三条腿的椅子,绿色,有靠背。三条腿埋进土里。靠背也已损坏。
  可我还是小心地坐下。
  不椅子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漂浮着一些污物。

  黄昏已逝,夜幕降临。周遭传来猫叫。这些可爱的猫啊,你们是我的知己。是的,我知道只有你们才追随我,飞越高山大海,以至于今。当沉默坚实得发出声音的时侯,星空愈加变得阔大险赫。我试着用一句中文诗歌拂慰自己--

    “柳色随山上鬓青,
     白丁香折玉亭亭,
     天涯写遍题墙字,
     只怕流莺不解听。”

这诗,是我从北京陶然亭公园里,古老的女子题墙诗中,抄录下来的。这时,我分明看见作为母亲的女子和作为女子的母亲,二身一体地向我走来,就如同电影中的幻影向我靠近,靠近,但永远仅仅是靠近,靠近。然而,对我来说,这仍旧是一件大幸事。
  这时我又听见了猫叫。
  这叫声,是坚实的大沉默中的一串亮亮的珠玉,滚过我的心头。当然,这会使我想起阿城河面上的那艘猫船。
  忽然,我的身子歪斜了一下。三条腿的椅子倾斜了。

  我跳起来仔细观看。这同样是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一把隐藏在一个角落里的三条腿的椅子。它不同于日内瓦的那一把--那是一件伟大的雕塑作品。它向世人们昭示了一个让我早已明白的道理--人的残缺;人世的不可避免的残缺,一种无以挽回的残缺。
  我没有再回到那把椅子上。
  我在故土的大地上漫无去处地游荡,游荡。
  星空在上,星空在上,天无疆界,天无疆界,我感到自由,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


十三

  躺在旅店的床上日内瓦和北京编织在一起加上撞击尼德兰挡海大坝的巨浪我的思絮渐次勾勒成一副不伦不类的油画我看见长城从它的起点径真伸如大海这巨龙静静地延长它的身躯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进而把我包围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孤岛上我的另一半却乘坐一条小船离我而去永远不能和岛上的我接近我从北京的天坛跑出来把脑袋伸出尼德兰大坝大海上翻滚着无声的巨浪她们的舞蹈令人恐惧而着迷巨浪柔软地从天而落她的全身扑落在大坝巨石突兀的男体上一遍遍重复着这一动作当水这一豁达大度的父亲当水这一花开万朵的母亲他门一起向我扑来时我有了一个大兴奋大悲哀大绝望我在梦中张开两臂企望拥抱我的水父母可是我全身灼热全无水态慢慢的尼德兰高地开始陷落北京的宫殿开始上升而大海正在退却水从海变成浪变成水波水花水滴水消逝了水的消逝意味着我的消失我分明看见荷兰的土地上有了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悠远的景致然而每一头牛每一只羊都走向枯干的海是的它们已经走入大海而我跟在它们身后尝试把脚踏进海床软棉棉的泥土海中的泥土我的泥土上矗立着一根硕长无比的航标杆这是一把钢铁的长剑而我怀着恐惧颤立在他的脚下极远处的灯火和坝内的一座大厦火一样的灯光汇成一片从枯干的海上和从鹿特丹或海牙的内陆疯跑过来的我和那个从海上我的父亲那里同样疯跑过来的我碰撞在一块水火的交融愈发变得凄凉而星火四溅我对我自己说你不是我你对你的异身同样说你不再是你你我变一变时空与疆域与海域吧让东方的我和西方的我合二而一吧我没犯任何过失何以天地要将我如此惩罚呢……


十四

  以至当我在日内瓦那家旅店进早餐时,昨晚的梦依旧未散。
  我看到盘子里的一块土豆。我想到凡高,想到他的〈吃土豆的人〉。
  “吃土豆的人”掉进伦勃朗的“夜巡”。我寻找自己。
  但愿我会发现伦勃朗为夜巡点亮的光,那个万物归向的中心。


十五

  现在,人们围坐在日内瓦一家中国餐馆的一张圆桌前用晚餐。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男人。两侧各坐一个女人。他们的年龄多在四十多岁。谁知道交谈是如何开始的。
  “他举止像日本人。”喝酒时,一女士如是说。
  “他的英文比中文说得好。”一个抽烟的男人这样说。
  “喜欢吃土豆吗?“两个男人一起对我说。

  我恭敬地答复他们,然后用刀子划开那块土豆。片刻的冷场。我觉得有些冷。瑞士的深秋。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人们也刚刚谈论过气候。跟下来的,便是另一些无聊的提问。我向他们叙说我在荷兰的生活,起居。我用已不熟练的中文,向类似父辈的人们讲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那位和蔼的女士,则为我翻译我实在将不出来的中文词。听他们的口音,一如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那是一种不甚流畅的语言,发音时的坷绊犹如轻雷滚过。两种语言叙说两个世界。
  我瞥见餐桌旁壁橱上的赵公元帅,守护着几根蜡烛,在熠熠闪光。我认识这个神。是我的一位东方学教授告诉我的。
  “来过日内瓦吗?”有人问我。
  “讲讲荷兰的木鞋。”又有人问我。我如数以答。
  “还记得北京吗?”
  “记得的。”我彬彬有礼地回复。

  此刻,没有人会懂得我这几天梦魂牵绕的心。他们不懂荷兰,而我,也许已不懂中国。面对这几张中国人的面孔,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辨忍谁是我的父母,然而,没有人传达这个信息。也许,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应当是?我应该等待。我有意识地轮番张望他或她的面孔。我的眼光和他/她相遇,疏离,又相遇。眼睛可以对话,又无法对话。这类眼神绝不同于我的那些荷兰老师。他们的眼光是直率的,坦诚的。而他们的却完全不同。
  我只好继续面对土豆。我似乎看到凡高的那双眼睛。也看到他割下自己的耳朵,献给女友。而我的耳朵,却要听我难于理解的事。
  一只黄颜色的波斯猫,雍荣华贵地,懒洋洋地从我的脚下走过。它的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令人好奇。
  用餐在继续一种神秘的份围在我们的上空飘荡。

  为了逃避这种气分,我的眼光穿过人群,落在餐厅里空桌旁的椅子上。那些曲背直身的椅子,安静地坐落在硕大的厅堂里,灯光把他们照耀得微微发光。我自然想到那把三足鼎立的椅塑。那条腿哪里去了呢?我自问。
  “多吃一点。”那个男人的话打断了我的匪夷所思。我不自然地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认识他吗?”一个女人如是问道。
  “……”
  “知道他是谁吗?”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不自然地咧了咧嘴,我也报以尴尬的一笑。

  饭堂里很静。到现在,我才觉查出吃饭是为了寻亲。可是,此刻,我对父母的存在毫无感觉。我甚至惧怕我自己这种感觉。然而,我不能左右自己。我宁愿想到其他。比如,这是一家中国餐馆。服务员是黑人。许多黑人来自加纳或苏丹。瑞士寂静的城市色彩中,容入一些活泼的黑色,真是一种诗意。看吧,一个得闲的黑人,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他的一条腿,好像和椅子的一条腿长在了一起。我看见了椅子的三条腿,就有了一点兴奋;这种兴奋缘于我看到了三条腿的椅子。于是,椅子,猫,塑象,赵公元帅,还有那个黑人,着实让我想入菲菲。
  不知不觉中最后的晚餐结束了我如释重负。
  人们与我胡乱地照相,微笑,致意。然后,我们离开餐馆。


十六

  我们来到日内瓦的莱蒙湖。
  我听说,有人把莱蒙湖叫做一面镜子。
  很可惜,在这面镜子面前,我没有看见我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悲哀。
  几天后,在机场,他们离去。
  也许,他们之中有我的爸爸和妈妈。但愿如此。


原载《橄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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